在后院的菜地,姜种得并不多。从沙土里翻出它们,竟然一袋又一袋,母亲分放好,又拎到屋后的池塘里一块块刷洗,需要足够的耐心,丫缝间,拿把旧牙刷仔细地刷去泥土。
清绿的水浸过它们,嫩姜是好看的,见了天日的它们正处于豆蔻年华,“新芽肌理细,映日莹如空;恰似匀妆指,柔尖带浅红”,说的就是它,姜芽水嫩,淡淡的鹅黄,顶端透出红意,恰如女孩儿秀美的指尖。
嫩姜用来泡食。父亲总说,四季常吃姜,百病不上身。早就洗好了瓶瓶罐罐,紫褐的陶罐,透明的玻璃瓶,等着姜投入怀抱。
姜在匾中,沥干水,被母亲一块块扳开,撕成片,放进瓶罐中,并不按紧它们,然后倒入白醋、蜂蜜,点入细盐,不过三五日,如果希望更入味些,索性多等几天,姜在醋蜜的浸泡中变得更加肥嫩。这样的糖醋生姜简直成为开胃小吃,佐茶佐粥或者摆在书案边,咀嚼更能品味出滋味,吃时并不全是辛辣的,有着淡淡的甜味。
姜性洒脱,能文能武。和酸软的醋相处融洽,和辣椒也是一拍即合。这些泡姜中,总有两三瓶是辣味的,不用醋浸,而是和以水磨辣椒。灯笼似的辣椒厚实的皮的汁水被磨出,邻家婆婆还有起鲜的绝招,辣椒在瓶中不要装满。她在水磨辣椒里放一只洗干净的活螃蟹,螃蟹遇辣当然乱钻,最后败下阵来,气息全尽,只把鲜味融于辣椒中,这人为的苛刻成就了一瓶美味。这样的辣椒裹挟着姜片,如壮士身披红袍,顿时多了飒爽英姿。
酱姜完全一改形象,经甜酱乳泡制,白嫩成褐黑,味道却极微粗朴,是粗茶淡饭的好搭档。酱姜和炒米在郑板桥的家书里是暖老温贫之具,穷亲戚朋友上门时用来作为招待,现在看来的确寒酸,何况又是天寒地冻之时,可用来驱风散寒,温肠祛风最合适不过。好在姜不管在哪儿,都不卑不亢,它的暖意滋养出郑板桥诗书画齐名的惊人的才气和清高的风骨。
姜还是老的辣。经了霜的姜变得很老练能干。样子虽然一下沧桑了许多,辛辣的劲儿只增无减。它们总被放在我家厨房的窗台上,是最能降伏腥气的。煎鱼之前,切一块,趁锅预热时擦擦锅底,接下来煎出的鱼皮不会粘锅底,煎得两面金黄,依旧要撒入姜丝辣椒丝葱段提味。它是个不能省略的配角,清炖也是如此,汤勺伸向锅里,往往拂去它们的片儿丝儿,留下诱人的肉骨头或者鱼块,它们的深意早就融入汤水中。
平时风寒感冒,母亲熬一碗姜汤,舀勺红糖,让我趁热服下,而我,焐在手心慢慢啜饮,含着汤中的姜片,任凭那温和的辣逗留在舌尖。最有意境的,是宋诗人吴文英一曲《杏花天·汤》也吟颂的姜茶:“蛮姜豆蔻相思味,算却在、春风舌底。”姜汤水暖,相思味甜,这带着暖意的姜,是此中有真意,欲辩胜春风。
关爱的情意,就这几枚姜,就这一碗姜汤,缓缓浸入肺腑。因为有了爱,人生就像一杯姜茶,所有的爱都含蓄地融入其间,浓烈的暖一直抚慰到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