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那年,我租住布厂的宿舍,在小城的荒凉地带,候鸟一样栖息着。
那是一个大通间,半道土墙一隔两半,好像农村堂间与厢房半封闭那样。后面人家唤作“老黑”的猫,常常沿着那半道墙,悄没声息地练习走猫步。我这边大门朝北,我的后面人家则大门朝南。左边,就是姚姨了。姚姨当年的媒人,是我的父亲,我便借着这层关系,在小城落下脚,和姚姨做了邻居。
布厂效益日趋滑坡,我去的时候姚姨就下岗了,但没见她闲着,打理家务,伺候大小爷们一日三餐不说,门前的芦苇滩也逐日改良成了菜园子,粗糙地扎起了篱笆,看姚姨做事那就是一个风卷残云,大锹三两下子,一块地就拿下了,痛快得很。
那时我在布厂的食堂吃饭,日日包菜炒肉丝,三百六十五天,硬是不换样,以至于我后来听到包菜的名字都反胃,很多年恢复不过来。下班回去通常适逢姚姨大刀阔斧地在炒菜,偏偏后面那家也是锅碗瓢盆叮当响,无处不钻的油烟让我莫名地想家,关上门阵阵发呆。当所有烟火熄灭,听见姚姨尖锐的嗓门在喊:“丫头,开个门!”倘若迟一步,怕要被踢开了。原来,姚姨给我端来了一碗汤,一碗木耳菜鸡蛋汤,油花子晶莹剔透,葱花也那么美妙。我的眼前顿时飘渺迷蒙,清爽纯香的一碗汤,让我忘记了想家。
这个地方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过了厂子北大门就是乡野了。天一黑,我就不大敢出门,窝在宿舍里看书听广播,音量开得很低很低。然而越安静,越紧张,似乎总有声音,窸窸窣窣。布厂职工是三班倒,零点左右会有一波人声,其余时间,不该有。一墙之后那个男人时不时的咳嗽,倒是让我镇定下来,囫囵睡去。次日开门,门外躺着三两只烟头,窗台上有两只香蕉,和火腿肠之类。说给姚姨听,姚姨二话不说,找来锤子钉子,乒乒乓乓一气乱响,给我装了一个内插销。
元宵节那天,我带姚姨的儿子去文化馆猜灯谜,纤弱的小男孩,脑瓜子却转得飞快,不费吹灰之力,换来了几方手绢。姚姨乐得合不拢嘴,黑黝黝的面庞有了红晕,姚姨患有甲亢,怀孕七个月儿子早产,生下来也就如小猫那般,是姚姨一勺一勺用米粉喂大的,令人欣慰的是,儿子特别聪明,小学跳了两级,十岁已经五年级了。姚姨舍不得打,但舍得骂,一声吼,瓦片儿也要抖三抖。所以小家伙跟我出去,兴奋都显得乖巧。
之后,有男生来,大约在门外踟蹰。姚姨撞见,不由分说将人撵走了,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在我耳朵里荡气回肠:“别来骚扰我家侄女,再给我看见,敲断你狗腿子!”我闻声而出,姚姨正提着锄头,在菜地里收拾,男生早没影了。我走到篱笆边,姚姨瞟我一眼,啥也没说。她没看见,窗台格子里,有一只红苹果。看来之前的种种异象并非我的幻觉。
夏天,我再也吃不进食堂的饭菜了,就买了电饭锅煮粥。当我伏在锅旁写日记,嗅着咕噜咕噜翻滚出来的米香,窗外一架一架的丝瓜豇豆垂下来了,水沟边谁家的狗在低头舔舐,突然觉得我的生活,也不是那么不堪。姚姨浇完菜,一脚冲进来,她一开口,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大概都能听见:“丫头就吃粥啊,走走走,到我那边装碗饭!”我自然推辞了,姚姨直摇头,对我的艰难叹气。这次我没跟她讲,这里鼠患成灾了,连瓜子桔子都不放过,吃饱了胆敢沿着破沙发的背散步,我都疑惑是不是那只叫老黑的猫了。
实习总算结束了。临走时,姚姨提了我的包裹,大声说不要忘了有空来她家玩等等,劈毛竹一样,没多少感情色彩。我微笑地把钥匙交给她,心里却想着一辈子也不要再来这个地方。然而,十年后,听说那个乖巧的男孩上了军事大学,我到底想起了姚姨,念起了她的好,并且由一碗木耳菜鸡蛋汤铺陈开来,直到最后,经过菜地的篱笆边,一种淡黄色的花,大朵大朵的,正开得热闹——姚姨说,那是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