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是孤独的，如果你忘了拥抱它。”这是我抄录的一行诗，我没有记下诗人的名字，这很遗憾，但这行诗写得好，因为它触动了我。

　　我去看风景，潜意识里，没准就是将风景当作了一个孤独的人。我背上包出发，走了许多路去看它，为的就是给它一个拥抱，告诉它，我来了，我来看你。我相信拥抱的力量，相信风景会在拥抱中摆脱孤独。这样的情怀不是很美么，可这样的情怀却很少得到风景的响应。假定风景很孤独，假定它在苦苦等待，当我出现时，它却无动于衷，那么，我必须搞清楚一件事，风景在等谁？

　　有一部《等待戈多》的话剧，剧情都是在一棵树下展开的。它长在舞台中央，是所有道具中的“男一号”，那是一棵枯树，不长一片叶子，两个流浪汉坐在树下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他们相信戈多会出现。他们等了一天，戈多没有出现。第二天，他们继续坐在树下等待，在固执而无聊的等待中，枯树长出了五片树叶，可是戈多还是不来。戈多是谁？他长什么样儿？两个流浪汉其实一无所知，但他们却在那棵颇显怪异的树下起誓，要继续等下去。这样等待的意义是荒诞还是意味深长，真是说不清，但两个流浪汉如此约定时，表情像信徒。

　　现在要说说风景了，风景等待的是哪个戈多，风景不说，只好胡猜。是从天而降的一根羽毛吧？那上面写有鸟群的迁徙信息，明天的宿营地，一段敬请转发的心语。也许是等待一颗种子被山风扔进峭壁上的石缝，根据风景的阅历，它将长成大树并拥有俊美的姿态。它也许等待的是天干地旱和天崩地裂。一团狱火或一场毁灭为什么不能是它苦等的戈多呢？它若真有承受不起的孤独，几乎要疯，几乎要炸，到了这一步，大瀑干涸，老树扑地，云海变成火山灰，可能正是它的愿望。风景隐瞒了它的心思，我连胡猜也失去了方向。也许它只是专心等待另一处风景，可是风景无脚，风景和风景从来都是永不见面的关系，它若抱了这样的念想，它的孤独就彻底无解了。

　　此前我一直假定风景得了孤独症，其实，在我抄来的那行诗中，风景是否孤独是需要证明的命题；至于我，我是否孤独，我说了算，我的回答是“我孤独。”真是这样，那促使我外出的原因，就不是风景生了病，而是我难忍孤独。我不是去布施，是为了找到一种安慰，我去看风景，是将风景当成了比自己强大的男人，压在背上的沉重孤独，需要找到一个地方倾空，然后转身，轻轻松松回家：我想到的是风景，它帮我卸下，帮我减负，它是我等待的戈多。我要先行去找一棵枯树，倚着它坐下，一日一日地等待，等到枯树复活，满枝繁叶，我想，我的戈多，该来了。

　　在等待的日子里，怎么能不念念卞之琳的《断章》呢？他写的是孤独，是挥之不去的孤独感。看风景的人是孤影，明月是孤月，那个梦也是孤梦，都那么孓立着，孓立在四行诗句中。你看桥上的人和那楼头的人，谁和谁都不相关，他们都在看风景，都在游目，都在骋怀，但目光就是不交叉。这就是孤独，孤独是缺少感动（甚至还是缺少了触动）的人生，月色皎洁，只不过，只不过是装饰了别人家的窗。

　　我是怎么走向孤独的？是因为心中太虚太空太饥饿，还是由于心中太实太满太膨胀？摆脱孤独的方法，是向心里输送、装填，还是要将淤积的泥沙挖走，将不洁之水排空？或许让我孤独的原因很杂很乱，那么，想要摆脱孤独，可能真的很难。这样的话题，我一点也不回避，这表明我尚未彻底孤独，我还时常心有所感，欲有所动，我还有救，所以我要找棵树，坐下，等，等我的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