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风自南来。
我感受着凯风的吹拂,但风中的秘密我并不知晓。
度过半生,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之后,才渐渐明白,凯风拂过时已告诉我一切。
凯风吹
7月底,地里像是烧着了。十来岁的乡下小儿,跟大人一起在搞“双抢”。“双抢”,是鄂东乡间双季稻之间的抢收抢种。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秧苗,是那时乡间最重要的农活。
水田里泛着强烈的光,泥水滚烫,稻茬、草根腐烂的气味在泥巴里升腾。秧苗被扎成一把一把的,均匀地撒在田里,几个半大小子跟着大人在水田里插秧。最常见的情景是,干了不到半个钟头,背上像泼了开水,热辣辣地烫着;腰像是断了一般,只好将双肘架在膝盖上;手指被稻茬扎得生疼,插一下咧一下嘴;插秧是弯着腰、倒着走的,双手配合着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每当觉得腰快断了时,就直起腰来往身后看,盼着早点插到头,但背后很遥远,怎么插也到不了头。因为有大人在,我们不能叫苦,插不了几行秧就站起来往后看,越看越绝望。
那些个上午下午,那些个泥巴秧苗,还有那些个阳光,共同组成“双抢”。我头上那个日头,就像个杀猪的屠户,在我身上、在小伙伴身上剥皮,我们都感到疼痛不已,无奈地看着被剥皮的自己越剥越细。
干活的时候,小伙伴最渴望的事情是到树荫下歇息,喝口水,看看天上的云朵,盼着起风,盼着下雨。往往还没歇够,就被父亲吼了出来,一步一蹭地往水田里走。记忆中,没有一次是歇够的。那时,我很奇怪,怎么大人就不累呢?怎么就不多歇歇呢?
烈日下,父亲头戴草帽,脖子上围着毛巾,弓着腰往后退。他左手分送秧苗,右手均匀有力地插下去,动作不快,但绝不停顿。他的腰好像不会疼,手指头像是铁打的。最重要的是,阳光好像晒不到他,那么毒的日头,像是头顶上有个大火炉,永不停歇地炙烤,我有时从树荫走进阳光,都禁不住一阵眩晕,但父亲毫无反应。我一直记得父亲在田间劳作的情景,他和我一样汗水涔涔,只不过他用毛巾擦汗,我用手背擦汗。他拧毛巾时汗水哗哗地滴到泥水里,就像从田里捞出来的一样。我很担心他的汗这么淌下去会不会严重缺水,最后像别人那样中暑,可父亲从来没有中暑,也不怎么休息。下田以后,没有两个小时不上岸。我知道,回家以后他还得把水缸挑满,在我喂猪的时候,他要给菜地浇水,侍弄菜地。天完全黑下来时,他才能坐下来喘口气,慢慢地坐到饭桌前。
年年如此,天天如此,永不停歇。我不知道父亲要干的那些活,什么时候才能干完。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一样,一辈子周而复始地干这些活。就在我还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他突然躺倒了,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我。我扑在地上大声哭喊,可他不应我。我听见我的声音被山谷接应过去,在山间传递。
父亲走了,我离开家乡,到别处求学。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慢慢长大,有了一身力气。我四处转悠,东走西走,跑过不少地方,干过不少行当,就是没有搞过“双抢”。我不像父亲。父亲觉得“双抢”就是为了吃饱肚子,是到达希望的道路,所以父亲的目光在脚下。我并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也不觉得“双抢”有多重要,所以我的目光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