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在雨天，有时在极静的夜里，总有丝弦之声隔着雨幕、隔着夜色远远地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唱的是什么，但分明是有人在挥弦吟唱。在一个雨天，我又听到了这音韵，我停住手中的活儿。这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胡琴有锣鼓，还有悠远的京腔，是个婉转的女声。然而我周围的人仍然专注地做着他们的事，并没有为此分心。我问近旁的星，听到了吗？他侧耳，“什么？”一脸的茫然。我于是想，我一定是听到了我的故乡、我的童年。

　　三岁时，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忙于上班，我成了祖母的“尾巴”。那时运河穿城而过，在运河的边上、小城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公园，小小的公园里有一个小小的戏园。每日傍晚时分我就会跟着祖母去听戏。通常我跟在祖母后面，紧紧拽着她的衣襟，祖母则一手拿着放了茶叶的茶杯，一手夹着小木凳，祖孙俩沿着双井路上的林荫道一路走到戏园去。

　　小凳是我的，茶杯是祖母的。因为那时大人看戏是要买票的，有票才会有座位，而像我这样的小人儿则是免票的，坐在大人身上，也可以自带个小凳坐在最前排。此外，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站着看戏是无须买票的。园子里的座位约有八九十张吧，总是很快售罄。因此每到戏快开演时，过道里、窗外、门口，到处站满了人。但站着看戏的会自觉地注意不妨碍有座的人看戏。开演前和剧中的休息时间，会有服务员肩上担条毛巾，手里拎着开水壶过来，嘴里嚷着“让啊让啊，开水烫啊！”现泡茶水另收费的，一角钱，续水免费。自带的杯子伸过来，他也同样给满上，因此很多人都自带杯子。有时服务员甚至还会热心地提醒人：“喂，你，你，要续水吗？”这时候，虽然戏还没有开演，但园子里真是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我总是端着小凳坐在前排，仰着脸看那些没买到票的人忙乱地走来走去，找他们认为最佳的位置然后站定。有时我也会不眨眼地看颤动的幕布，从幕缝里可以看见后台的忙碌，那些脸上画得红红黑黑、身上穿得花花绿绿的演员正在作上台前的最后准备。

　　通常在一阵急促的鼓钹声中，侧幕一动，演员就踏着轻快细碎的步子上了台。有的时候演员会从幕后一个空心筋斗翻上台来，场子里就会有人喝道“好——！”演出的多是京剧和扬剧，有时也有黄梅戏和锡剧。我不懂戏，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鼓掌。比如一个演员在台上咿咿呀呀唱了好半天，并且是不间歇地越唱越快，末了将最后一个字或几个字拖得那么长——这时候就该鼓掌了。我会夸张地举起我的小巴掌使劲拍，心里好奇：这个大人怎么能这么久不吸气呢？但嘴里绝不出声。与大人们相比，我显然是文静而腼腆的。因为此时场子里一片热烈的叫好之声，此起彼伏好一会儿才静下去，仿佛所叫出的“好”字也比着声气的长短高下。除了台上的戏，大人们似乎将喝彩本身也当作一种很值得喝彩的娱乐。我在大人们的兴高采烈中兴高采烈着，说不出的开心。

　　大人们有时会评论某天戏唱得好坏，我很安静地听着，从不说出自己的意见。因为我知道，虽然我跟他们同时鼓掌，但理由并不一样。而大人们也不会在意一个小小孩子的见解。看了那么多场戏，我还是没有懂得戏的唱腔，但我最初知道《白蛇传》和《珍珠塔传奇》却是从这傍晚的戏文中。

　　喜欢这样的傍晚，可是我长大了，我必须去上学，必须做作业，要去少年宫值日，还要和小伙伴一起排练在学校文娱汇演上的节目……我不再跟着祖母去看戏。后来祖母也不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戏园子关了。

　　及至上中学，读到《荷塘月色》，一句“……仿佛高楼上缥缈的歌声……”让我深感惊喜。我想朱自清在静夜里的这描述并不全然是通感——或者他真的听到了如我所听到的、那说不清的音韵。前辈感知的当是前辈的铭心过往。而我，我相信每次大雨天响亮的雨声中、每个极静的夜晚，在我耳边隐约浮现的，是多年前那个小戏园的声气。

　　那一日，我按图索骥，却再也找不到当年人声鼎沸的戏园，找不到那或婉转或激越的唱腔，找不到那抑扬顿挫、痛快淋漓的喝彩，还有那无须明所以的、单纯而饱满的开心。我忽然惶恐：如果找不到当初的任何参照，谁能证明此处是故乡？

　　时至今日，我才渐渐明白，故乡不是家乡，家乡在地标中，而故乡在时间里。我们按图索骥能回的，只能是终将物是人非或物非人亦非的家乡。而故乡，你回不去。故乡是逆光中的物像，虽然细节含混，却有发光的轮廓、正向的温度、饱满的安宁，她最终模糊成一团发光的浑沌，尽管这品性明确的浑沌源自清晰的过往。故乡终于只是一个身影、一个物件、一声喝彩，一缕飘忽在雨天里静夜中的丝弦、一双拍红的小巴掌……虽然浑沌，却永远在此；在此，并且永远如斯。我豁然开朗：故乡，从来与我不离不弃，我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原来故乡一直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