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芙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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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27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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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渡难关
□ 牟沧浪

  有几年,旧司坝的地好像都睡着了,不光起了虫灾,连天公也不作美。秋天,庄稼早就可以收割了,但阴雨连绵,一直下了半个多月,结果稻谷总是熟不透,苞谷在秆子上发了霉。红薯只是一个劲地长藤,就是不长个儿。也是,前些年人们不仅从早到晚忙着整人,连地也往死里整。地和人一样,差不多快背气了,多少年无法恢复。

  后来,田地划分到户,人们没工夫整人了,都一门心思地种地。但一村人劳累过度,一时半会儿缓不过劲来,地也似乎刚醒过来,赶不上季节的步伐,只看到丰年的背影。不过人们看到了希望。那些年,我家养了不少牲口。家里有水牛、猪、狗、猫和鸡。仿佛我们过得不如意,体力难支,需要养一头牛来增加力量,和牛一起用劲,将田地耕得更深。家里虽然一无所有,还是需要一条狗看住门——家里迟早会有值钱的东西。还需要一只猫,让那些四处觅食的老鼠望而却步,别吃掉家里仅有的粮食。它们的确帮了大忙。圈里有头牛踩牛粪,地也会肥沃一点,秋天能多收几箩筐稻谷,多掰几担苞谷。养几头猪在圈里,日子就油光一点。为捕到一只老鼠,猫会在洞口蹲好几个晚上,它教我们学会了守候;鸡教我们学会了勤劳——只要经常在地里刨,总会翻出东西填饱肚子;狗守住没有骨头的日子,不离不弃地看门,教我们懂得忠诚。

  家里养这么些牲口,也可能是为了给别人留个好印象:他们家的日子还过得去。有它们在,即便家里没啥钱粮,也不会让外人觉得一无所有。若是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借粮借钱也有借口。如果去亲友家借钱,我们可以说等猪卖了就还;如果借粮,可以说我家的牛劲儿大,一年能耕几十亩地,秋天一定能丰收。

  牲口养在家里,每个都有自己的盼头。一头牛可能盼着牛圈周围堆满稻草苞谷秆;一头猪盼的是槽里不再全是猪草;一条狗可能盼着天天啃骨头;一只猫可能盼着地里粮食丰盛,老鼠长得肥一点;一群鸡可能盼着每天得到半捧苞谷。人也有各自的盼头。我的盼头是顿顿吃肉,满嘴流油;姐姐的盼头是穿上漂亮的花衣服;小妹的盼头是一双小靴子,可以不光脚丫踩地上的小水坑;祖父盼着每顿喝二两苞谷酒,解除一天的疲劳;父亲盼着将漏雨的房顶添几片瓦,将空架子的房屋装上板壁;母亲从没说过她有啥盼头,仿佛只要我们的愿望全部实现了,就是她的盼头。这些大大小小的盼头加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大东西,一家人的希望。

  “你们要更勤快,多做点活路。”母亲说。

  那些年我们一家人都善于利用时间。那个刚锄完庄稼地里的草,又割了一担草喂牛的是祖父;那个干完活,总背一篓洋芋回家的是母亲;那个挑着担子,扁担上还搭了两蓬稻草的是父亲;那个一边放牛一边砍柴的是我;那个将背篓背到学校,放在教室后面,一放学便背在背上,沿山沟割猪草的是姐姐。那时村里不少女孩子都这样,上学除了背着书包,还背着一个大背篓。在高年级的教室后面,总垒着一摞大大小小的背篓,而老师也默许了她们的行为。她们课间聚在一起踢毽子跳绳,仿佛在那短暂的一刻,才会展现出轻松活泼的一面。

  和姐姐一起背背篓上学的,还有年龄相仿的几个姑姑。她们也是一边上学,一边替家里干活。那时候,全村的妇女都在地里割猪草,猪能吃的草来不及长高就割掉了,姐姐姑姑们常常要翻过几座山,到幽深的溪沟里寻找野芹菜,到刺笼子里面摘葛叶,不光路远,还得忍饥挨饿,也有可能遇到毒蛇和蜇人的蜂。

  在旧司坝,所有的活都叫活路。你只有学会干几种活,才有路子活下去。一种活便是一条存活之路。家里每人干一样活,生活的路才会更宽广。

  那些年我总有放不完的牛。我们一大群孩子邀在一起,牛也聚在一起。其他牛知道跟着我家的大水牯可以吃到最鲜嫩的草,总是让它带路。我们知道张家表公能找到干柴,于是都跟他走。有时牛也会耍小心眼,发现一大片好草后,就独自在里面吃得饱饱的,也不叫其他牛一声。人也一样,发现一棵枯树,总是独自蹲在那里乒乒乓乓地砍,不和旁人分享。牛和人似乎都达成了一种默契,最先发现的就拥有所有权,其他的牛和人羡慕归羡慕,不会去争抢。偶尔有不懂规矩的牛,也有想占便宜的人,但最终会被赶走,也不讨人喜欢。

  那时候,山上多野果。春天有樱桃、刺苔、野草莓,夏天有野桃子野葡萄;秋天有板栗,猕猴桃。果树结果子很随意,一年多一年少,没个准信。有些年成明明繁花满枝,偏偏没结啥果子;有些年成对它不抱希望了,它偏偏结得又大又多。也许树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那是它内心的秘密。树从不将营养全用在果子上,树懂得休息,勤快一年就要休息一年,甚至是几年。村里大多数人也懂得这个道理,不会让自己累得四脚朝天。一个人只能干一个人的活路,一个人若是干了两个人或三个人的活,他活下去的时间可能就只有正常人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了。他干的不再是活路,而是一条死路。但还是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或者说懂但管不住自己,他成天披星戴月,累死累活,恨不得一年种出一辈子的粮食。结果在最丰收的那一年,他却累得筋疲力尽,病痛交加。他拄着拐棍,望着层层稻子,遍野苞谷,却再也没力气搬回家,更不用说吃进肚子了。

  艰难的日子像一锅总烧不开的水,一边烧火一边寻柴,灶膛的火都快灭了,才找到几根柴添进去。时至今日,那些家畜家禽早已没了,但我始终记得它们的样子。那些年,狗将家门守得更牢,牛的步子迈得更大,猫的脚步放得更轻,鸡啄食的频率更快,而我的手脚也勤快了许多,如今回想起来,倒不觉得贫穷真有多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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