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丰收了,阵风吹过,麦子就起伏成麦浪,麦浪滚滚,一直滚向天边。会起伏的庄稼还有稻子、谷子和玉米,它们用这种简单有力的动作宣告它们的成熟。但现在,我们决定不说它们,我们要说说自己,说说我们的日子,说说我们日子中的起伏。
你无法否认,不管是什么,只要有了起伏,那姿态就好看,就像舞蹈。比如群山起伏,湖面起伏,一树海棠在风中摇摆,这类的起伏,多美。还有上下翻飞的一架秋千,也传递出起伏的喜悦。曾经向往过的“宁静”“静好”,和“起伏”一比较,似乎有了问题。一本书,规规矩矩地码在书柜中是“静好”;码了很长时间,腿也站累了吧,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还是愿意当另外的一本书,它被扔在书桌上,风来翻动,它就起伏,每一次起伏,它都摊开不同的章节和内容,有时一个页码会重复出现,那一定是书和风的共谋。书翻开了,有没有人阅读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书像一个生命体,打开了自己的身体,一次起伏就是一次呼吸。随风而来的是草屑和灰土,它们飘进书的深处,成为书终生的朋友。仿佛这样,有些起伏,才像个生活,像个会呼吸的东西。
让麦子和稻谷顽固地长在农田中吧,我的心中应当长出一些树木。为什么不长些庄稼呢?庄稼的秸秆软,太容易响应风的号召,我希望生活有起伏,但我不喜欢倒伏的那份媚态;而树,风小时安详,风大了,才摇晃,是那种有节制的,不失尊严的起伏,当更大的风袭来,那就是劫数,该死了,在强大的劫数面前折断、倾覆、生命被收走,难道是羞耻?——那就长树吧,成片也好,一棵也好。
风吹来了。风动,云动,水动。风若吹进心里,内心的树也会摇。
我要多看它几眼,看我内心的树怎样起伏。
树摇了,枝摇了,像一场小型地震。一些鸟类慌慌地离弃树巢,另一些鸟类却乘机入住。在叽叽喳喳的叫声中,树静了,枝静了,那是风停的讯息。由风策划的置换与更新悄然完成。飞走了多少,飞来了多少,流蚀了什么,平添了什么,有时是笔糊涂账,有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每一只鸟的起飞和降落,每一次鸟的投奔和逃脱,都会撞疼我们的胸膛。而当狂风暴雨袭来,内心的树猛烈起伏,那个时候,我们也是心慌意乱,脚步踉跄。树长在我们内心,我们有时竟窘迫到不知如何去呵护。怎样培土固本,怎样浇水滋养,是我们刻意回避的常识。心是我们的心,树是我们的树,但我们常常会蠢到叫不出树的名字,说不清树的形态——连一张摆拍的合影也没有。抵达越深,就发现自己越是粗糙和鲁莽。“我”和“我的心灵”不是一回事,这两者不是天生的知己闺蜜,“我”也许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心灵”。
起伏如同舞姿,可能传递的是麦浪的喜悦,也可能传递的是不安的情绪。水不安了就诞出涟漪。只是想问,是谁的手拍皱了池塘的平静?是未知的力量么?还想再问,我内心的那棵树由谁栽种?树冠的上方是否有云彩飘浮、有雷电轰鸣?鸟群如何在我的身体中自由飞行?它们无数次穿越我的身体,我感觉到疼痛,却始终找不到那条秘密的小径,这,也是因为未知的原因,是来自未知的力量么?
对未知,对自然,对生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怀有多大敬畏。也许有一些,也许不连贯,也许带着游戏的轻浅。可以断言的是,我没有教徒式的敬畏,那样的一种漫延周身的战栗,我没有。敬畏是怕在前面,这样的惧怕次序,我一直没有建立。我习惯的是后怕,我的敬畏首先表现为对真实伤口的敬畏,对疼痛感的敬畏,对物理打击的敬畏。这样的次序或习惯,现在开始让我有点不安了。我知道,一只手,伸进了我的内心,开始摇撼那棵树。鸟飞来飞去,云飞来飞去,鸟和云的动作,加剧了内心的动荡。
风明显大了。
麦子和稻子已经收割。农人使用木锨,将谷物高高抛到半空,风来了,呼呼地,将草屑、将空壳吹走,留下金黄的清洁的粮食。曾经以波浪的形式起伏过的庄稼,如今,在经历又一场不同内容的起伏之后,躺在打谷场上,静静地,再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