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松告诉我，他明天就要到马兰乡上任当副乡长去了，我莫名惊诧。好不容易才离开那个边、穷、远的山乡，明明在“老板”身边干得姹紫嫣红的，在这个小县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县里各科局的头头都得想方设法跟他套近乎。在很多人眼里，他简直就是一根雨后破土的春笋，长势茁壮。现在，突然又杀回去当副乡长，真是没法理喻。

　　小松是我表弟，8年前我们都还窝在马兰乡中学当老师，他教语文，我教数学，离开马兰乡是我们共同的梦想。这家伙脑瓜子天生比我好使，聪明活络，很会来事，口吐莲花，妙笔生花，情商高我一大截。那年，教育局选聘公务员，他一路过关斩将，以笔试、面试第一的总成绩顺利入选。到教育局工作不到两年，上下关系被他打理得风调雨顺。

　　不久后，机会的锤子再一次砸中了他的脑袋。那一年，新来的县委书记需要物色一位贴身秘书，教师出身的新书记让教育局长推荐一个，他被局长推荐到县委办公室，成了老板的贴身秘书。第二年，我被莫名其妙的从全县最偏远的乡中学调到了县城关中学，虽然他嘴巴里不承认，但我心里明白，一定是这家伙的能量发挥了作用。

　　几个科局的头头设宴为他饯行，席间，几个人轮番敬酒，纷纷为他遗憾和惋惜。说他太傻了，干吗要主动请缨去那么个边远的山乡，呆在“老板”身边多好，呼风唤雨，前途光明，“老板”肯定往上走，一定会给他一个妥善的安排，最起码也该一个好一点的科局一把手吧。表弟却一脸城府，全然没有一点“发配边疆”的落寞，哼哼哈哈地应付着，一个劲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饯行的人陆续散去，表弟被酒精麻醉的65公斤身体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他趴在桌子上，怀里却紧紧地搂着他那棕色的公文包。

　　我掰开他的手臂，想把他的臂膀搭在我肩上扶他上车，公文包“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从包里跌出一堆牙签，盒装的，袋装的，两根或四根精包装的，全部都印着“节洁雅”的商标。小松见状，酒突然醒了一半，神情紧张地弯腰把散落地上的牙签捡拾进公文包里。切，成天夹着公文包不离手，我以为装着什么宝贝，原来是一包牙签。

　　小松见我一脸不屑，踉踉跄跄地坐回椅子上，结结巴巴地和我掏心掏肺，他说：“哥，你，你可别小看这些牙签，小松我能有今天的风光，全沾了这些牙签的光啊。那天教育局长陪老板吃饭，把我叫过去向老板推荐。饭毕，老板用眼睛在桌上搜寻一番，然后抿抿嘴，舌头在牙齿间翻卷。我琢磨着老板是在找牙签，那段时间，我一颗板牙松动，前几天同学聚会时，见桌上放着包装精美的牙签，撤离时，顺手拿了几包揣进兜里。我连忙摸出一包来，撕开包装抽出一根，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用左手遮挡在前面，右手捏着牙签，十分陶醉地在嘴里鼓捣起来。起身时，他特意捡起包装看了看说，这牙签好使。老板不抽烟，平时也不大喝酒，因为牙齿长得稀疏，最大的嗜好就是剔牙，饭后是一定要剔牙的，有时坐车无聊了，思考问题了，也要剔剔牙。就像有的人习惯掏耳朵一样，并不一定是耳朵藏着耳屎。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老板的贴身跟班。除了开车门、拎包、拿茶杯、递发言稿，最令他舒坦的就是及时递牙签。他对我第一次递给他的那种牙签十分中意，于是，我包里随时预备着那种牌子的牙签，并做好随时递上去的准备。看到老板拿着我递上去的牙签在嘴巴里忘情地剔着，我就觉得特满足，有一种踏实感。哥，你知道吗，我今天的日子全是递牙签递出来的。”

　　我惊异地看着小松，我的表弟，我不知道在他风光的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辛酸。接下来小松告诉我：“老板给我吹了风，不出意外，明年就要调到市里当副市长去了。他对我印象很好，走之前想给我好好安排，但说我资历太浅，为了避嫌，得到基层去锻炼锻炼。刚好马兰乡缺一个副乡长，叫我向组织部递个报告，从副科级干起。他说把我外派，是忍痛割爱，不能耽误我的前途，这是对我的磨炼，更是考验。承诺一年之后，待他自己的位置确定，一定把我调进城里妥善安排。”

　　难怪喝酒时小松那么气定神闲，原来有尚方宝剑在手。

　　天有不测风云，事情恰恰就出了意外。几个月后，老板突然被纪委双规了，不久查出了严重经济问题，锒铛入狱。

　　三年过去了，表弟小松依然在马兰乡当副乡长。每次见面，他都一脸阴郁，神情怪异，寡言少语。依然提着那个棕色的公文包，每每赴宴，饭毕，他总是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牙签，恭恭敬敬地递给坐在上首主位的那个人，说：“来，您剔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