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听夜，听月亮与星星的密语，听风与云的缠绵，听稻禾的拔节，听山鸟飞过夜空，听夜露从树梢滑落，听荷塘里鱼们的絮语，听微风中花开的声音……这些声音，忽而雄浑，忽而轻微，忽而遥远，忽而急切……但我更喜听雨。

　　雨常在长夜，在瓦沟屋脊上或疏疏密密，淅淅沥沥，或滴滴答答，噼噼啪啪。儿时的雨总能让我面对着破败的墙壁，在昏暗灯光下的屋漏痕中看出山川人物，鱼虫草树。痴痴地瞪着黑大的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油灯下做活的妈妈问：怎么还不睡？答曰：听雨！曾是金陵师范生的母亲，惊呼：天哪，你要做诗人？可怜！其时才读小学，不解其意，直到走过坎坷，走过失败，走到生命的边缘，才觉察出在十万酸苦之中，儿时的生活竟是如此的温馨；也才知道母亲那一声：“天哪、可怜”四字的沉重。一语成谶：老来，我真的穷得只剩下几行歪诗。

　　雨总无端地下在黄昏。北固湾前的大路，牵引着天空的灰暗朦胧。其时汽轮靠港，布帆高卷。其时山风掀瓦，山树鸣空；其时一声霹雳，金鞭坠向江面，雨鞭抽向人脸；直下得天昏地暗，大地冒烟。当时尚为年轻且大汗淋漓的我，甚至还感到暑消热散，几分快意。只见江面白浪滔滔，天光崩裂。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并无可避雨处，于是便任凭大雨冲淋。造纸厂东侧的菜畦里，穿着雨衣正忙着第二天上市菜的菜农们渐次散去，像是绿茵上移动着的五色蘑菇。当南方特有的青霭静静地弥漫开来，暮色降临，村巷犬吠，牛羊归圈，男男女女的嬉笑在小荷塘的涟漪上荡漾散尽，漂泊在故乡的异乡人才会想起，什么时候我能有一个市郊户口？于是不再想吟哦怀内小口袋中塞着的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在此瓢泼的大雨中，纵然一旁齐刷刷向上的小秧，是绿色的诗行，也绝非是赏读的好时间，也才倍感聂绀弩的：“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的沉重……

　　生平爱听雨，知道文学中有一场场美丽的爱情之雨，如李贺：“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药不堪剪……”贺铸：“彩笔新题断肠句，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节……”秦少游：“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如果说李的雨下得有些诡异，贺的雨则下得无序，秦的雨便下得无边。那都是些年轻的雨，纵然荜路蓝缕，绝对美艳绝伦；其不是小桥流水，便是碧海夜心，后人读来都倍觉瑰丽温馨。爱情之雨，与萍浮梗漂之人无干。最喜欢的是杜甫平民式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唯苏东坡之“沂山祈雨”似可与之相匹配，然其悲悯之心广袤无垠，让人绝望。

　　回望走过的路，和大多数人一样，最常想起的是蒋捷笔下那首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平生爱听雨，知道历史中有下得惨烈最黑暗的雨——秋瑾被行刑前的雨：“秋风秋雨愁煞人”！还有下得最伤痛最沉重的雨——一百多年前割让台湾时政治家谭嗣同的恨雨：“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一年后，爱国诗人、教育家丘逢甲的泪雨：“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下得最漫长、下得最动人心魄也最大快人心的雨是1997年7月1日的雨——那场雨从6月29日开始下，一直下到7月1日，整整下了三天。那雨下得淋漓尽致，下得大气磅礴，下得通心透气，下得舒心惬意，下得凝神聚气，下得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当五星红旗飘扬在香港上空，淋在雨中的人们早已分辨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是泪……凡经历过那场雨的人们大概都不会忘记那场雨：天公在洗刷国人的耻辱，天公也陪着国人流着喜悦之泪！

　　此刻，雨正敲打着石径。撑一柄花伞走过北固山前的石径，目光游离在柳丝与雨丝之间。一弯曲水，几座亭台，北固这一拳小山上，曾经来过的那一干历史人物，若隐若现。他们若此时凭栏于多景楼上，会唱出什么样的“南乡子”或是“永遇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