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这话说得太对了，我知道搬家就要像柏瑞尔·马卡姆在《夜航西飞》中说的这样快刀斩乱麻，可是，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一不小心我在第一楼街住了18年了，房子很小，极简装潢，又在七楼。年轻那会偏爱顶楼，觉得安静，更重要的因素是便宜。现在日日爬七楼，觉得很苦楚。因为没有认真装潢过，所以许多东西都在衰老，需要修补和更换，许多东西无处堆放，需要整理和丢弃。看上去，这个房子已经一无是处，就像人到中年的妻子或者丈夫。

　　它是我们在此地白手起家拥有的第一套房子，是它终结了我们四处租房的流离之苦。此前，我曾在大西路租住了大半年，那一阶段写了很多散文，因为栖身陋巷，雨打青苔，分外孤单。有一晚，高烧不退，从黄昏到黎明，一个人迷迷糊糊，头一次对自己孤身前来此地的意义产生怀疑。后来又在黄山黎明新村一农民家的堂屋里租住了一年，租金花去了每月工资的一半。行李到门口时，又被坐地起价加了十元，住进去才发现上了当。窗外一米处就是个机床厂，业务繁忙，日夜不停。每晚只好在润州电影院看过两场电影，回来再用被子蒙住脑袋，方能凑合着住下去。后来，又在好心同事的介绍下，准备以结伴照顾的名义与水陆寺巷一生活无法自理的人合住，上门一打听，方知此人有个号称断绝关系私奔在外的女儿，不知何时会闹回来，最终想想自己不是能趟浑水的那块料，走为上策。后来，又得朋友介绍，差点租住在花山湾一年过七旬的独身老太太家，租金倒是不贵，老太太规矩太多，不许用水不许动火，等于我只能在她家一米宽的床上躺一晚，想想太苦自己了，作罢。我想，可能就是在那时候，我落下了喜欢看房子的毛病。在无处可去的时候，我与先生绕着梦溪广场沈括的像走了一圈又一圈，累极了就在台阶上坐坐，那时已是深夜11点多，我们互相打气说，房子一定会有的，而且肯定不只一套。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一来年轻，二来我们都很勤奋，三是我们的工作都还不错。我们应该是同龄人中较早买房的。仰仗父母未到期的积蓄，加上我们的存款，付完房款只余5000元。毛坯房肯定是不能住的，父亲从西门桥找了两个瓦工，买地砖，运材料，都是自己来，三个人硬是完成了简装，其间辛苦不言而喻。我们由此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家。为了省钱，厨房卫生间墙上的瓷砖都只贴了一半，留下后患，门都是原来的门，甚至连墙，都没有能重新粉刷一遍，贴地砖时溅上去的水泥点依然还在。尽管这样，我们总算在此地扎下了根。

　　日复一日。房子如我们一般渐渐老去。生活的龃龉，有时候免不了我们会迁怒到它的简陋上。也许我们从未真正珍惜过它，十八年来竟没有考虑过重新装修，是怕烦的缘故，又或者从一开始就存了随时撤退的小心思。这种心思一天天积累，老房子看哪哪不顺眼，竟至忍无可忍的地步，我们又开始看房。

　　八年前我们有了搬家的机会，这回是六楼，二手房，稍大，对方急着出手，价格压到很低，几乎是贱卖。我们看的时候，觉得花好桃好，但是不知怎么的，钥匙拿到手的那天，心里居然空落落的。再看老房子，仿佛处处生出根来，扯住我们，不忍离弃。之后，我们竟谁也不提搬家的事，可怜那套二手房，我们总计住过不到一周吧。我们对它的感情，可能还不如前前后后那几个租客强。我们与它的牵系，也仅限于偶尔看到房价涨了，笑一笑，聊以自慰。

　　老房子越发的老了，我们在厌弃中相守，在相守中厌弃，时时生出离意，依然不肯放手。就像人到中年的妻子或者丈夫，看上去一无是处，一旦离开，你会疼，痛到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