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下班后，有一个习惯，或是爱好，这很多年了。黄昏的流云，像一块块雪白的绢丝，飘荡在天际，老金觉得天气不错，就慢慢地从镇上踱到附近农户家里，询问有没有挑粪的活干。

　　八九十年代，农户的菜园子就靠一把粪肥滋养，一泡屎尿也要憋到自家茅坑里，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也有出猪粪，这得挑到大田里，耗力气，但老金不计较，只要有粪挑就行。一开始那会儿，农户还客气地敬烟倒茶：“哪敢劳驾您哪！”逐渐适应了老金之后，就只能表达一些感谢的话，见怪不怪了。老金挑粪，就是单纯地挑粪，挑完了，撂下家伙什儿，抹把汗，乐呵呵告辞。

　　老金是镇上小学的校长。老金爱挑粪，似乎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老金的单位里，有乒乓球桌，有篮球场，还有偌大的操场，怎么锻炼不行啊。老金是个有福之人，很多年前，一道雷电嘎嘣一声劈了他吃饭的桌角，而他当时正好偏了身体而毫发无损。老金有两个儿子，在远方，很出息。老金还有一个女儿，叫金花，正在卫校学护理。

　　据说金花并不热爱护理，她喜欢中医，她在学护理的时候，翻着中医的书，显得极有兴趣。这仍然让老金欣慰。金花上的是内招班，是托关系进去的。老金看着金花心无旁骛地学习，很知足。老金对这个女儿倾注了心血。

　　金花胖胖的，皮肤很白，像本地产的白香瓜。老金教了一辈子书也没闹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儿子那么优秀，女儿却先天不足。金花不会说话，或者说，她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偶尔，她还会发作一种神经质症状，那时就像一只遭到攻击的马蜂，简而言之，你惹到她，她就歇斯底里给你看。但凡是不怀好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被她盯上了，那么你面对的，将是欲哭无泪的后果。她会在路上冷不丁砸你一砖头，或者将你写好的作业、你的课本、你熬夜撰写的材料等等撕得粉碎。

　　金花倒也不是那种冥顽不化的学生。她的一根筋式读书令她获益匪浅。她后来进了镇上的医院，还考了中医，甚至通过了中级职称考试。医院考虑她的实际情况，专门为她量身订制了一门科室，病理科。金花又学病理了。

　　学习对金花来说，似乎越艰涩越好玩。她的钻劲叫人瞠目结舌，学病理那会儿，常常晚上独自待在科室，一块猪肉一把刀，在显微镜下反复对比组织类型，不厌其烦。乍一见那场面，还是很惊心动魄的，同事唯恐避之不及。有人说，她的情商很低，她的智商很高。她不确定的镜下显示，绝对不发报告；不仅如此，还非要整明白不可，一遍遍打电话给她的老师，老师听不懂她呜里呜拉的语言，她就拽着老金亲自跑到老师那儿。就这样，她撑起了一个科室。

　　金花的第一个孩子，不到十个月夭折了。第二个孩子落地，老金赶紧抱开了。老金看到金花摔过哭闹不止的孩子。当初，老金执意把金花留在身边，现在，老金义无反顾要担当起抚养金花的孩子的任务。

　　其实，金花可以每月领着生活费在家玩儿，无忧无虑打发每一天。她是不幸的，老天戏弄了她；她又是幸运的，有老金这样的父亲。老金真正懂得自己的女儿。他不遗余力给女儿营造了一个合适的空间，让她可以自力更生，活的有寄托，有所为。

　　老金有十年不挑粪了，满满的两桶粪水或一担猪粪，让他很有些吃力，毕竟七十岁的人了。从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老金一直自愿做医院的门卫。他的愿望是活着一天，都要陪着女儿一天。他对这个女儿，倾注了心血，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他老金的金花体面而有尊严地活着，哪怕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金花，也能独自散发高贵的清辉。

　　就像现在，每天早晨，看到金花能够接纳同事善意的问候：“金花，今天穿得漂亮啊！”“金花，今天喷了什么香水，真香啊！”老金心头是暗暗欢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