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海习得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这是南宋词人吕本中笔下的一阕《采桑子》。黯然销魂，唯别而已！又是一年中秋，又值月圆之夜，怎不令人更添千愁万绪？

　　最是佳节，最易惹人情思。深闺的女子思念未归的良人，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天涯漂泊的游子，又怎能不生发无限故园之悲？设若至爱亲朋天各一方，又如何割舍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无限挂牵？

　　天无纤云，月色甚奇，江面如练，空水吞吐。这是范成大在《吴船录》中描绘的南宋淳熙四年（1777年）中秋之夜。此时，他正在黄鹤楼复修的南楼上，参加由知州刘邦翰发起的赏月之会。“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范成大的这阕《水调歌头》，起笔即满是凄凉，令人颇不忍闻。十数年来，迁徙无定，韶华已逝，怎不令人无限悲怆？“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此句真真妙绝！嫦娥果会嘲笑词人华发早生、功业无成吗？想来作者不过借这几句，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怀罢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的这阕《水调歌头》，寄寓的是普天下共通的美好情感。此词作于北宋熙宁九年（1076年），时值中秋之夜，东坡想起了手足情深的弟弟苏辙，情由景生，景由心起，遂写下这一千古名篇。据宋蔡绦《铁围山丛谈》记载，后来东坡和客人游金山寺时，恰又正值中秋。天宇四垂，一碧无际，江流倾涌，月色如昼。面对如此良辰美景，东坡又想起久未谋面、远在天涯的弟弟苏辙，于是让歌者袁绹演唱《水调歌头》，自己翩然起舞。“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此时此刻，东坡已完全沉浸在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这是多么真挚的情感！

　　南宋开禧年间，史达祖曾随使节赴金，庆贺金主生辰。一行人六月离开临安，八月中秋之夜，到达真定（今河北正定）。夜宿馆驿，史达祖触目肠断，写下一阕《齐天乐》。“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原本是万户团圆之日，却缘何尽成悲境？此悲较之颠沛流离、骨肉分离，要来得更浓烈，更深刻，这是痛彻心扉的黍离之悲！靖康之变，二帝被掳北去，中原大地，尽陷金人之手。南宋小朝廷却偏安一隅，无心收复失地。靖康耻，犹未血；臣子恨，何时灭？“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面对同样一轮朗月，江南的亲朋此时如果想起我来，肯定也会有着同样的悲凉吧。

　　一代才女朱淑真在词中这样写：“多谢月相伴，今宵不忍圆。”真是说尽了中秋的无穷味道。月有阴晴圆缺，原本是自然界之规律，可词人偏偏将月赋予了无限的情思，似乎悲欢离合皆关月，阴晴圆缺总关情。于是在词人的笔下，才会流淌出如许之多的动人篇章，令我们或感怜，或哀泣，或遐思。

　　不管心中是喜是悲，是忧是愁，中秋佳节登楼赏月，总是文人雅士的赏心乐事。正如高观国在《菩萨蛮》中所说的，“今夕不登楼，一年空过秋”。桂花香雾冷，梧叶西风影。天空月华如水，满庭清桂飘香，满树梧叶萧萧，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真令人有不知今夕是何夕之叹。苏轼的门生晁补之任泗州知州时，曾于中秋之夜写下一阕《洞仙歌》。“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这样的夜色，岂可辜负？晁补之遂“更携取胡床上南楼”，好好消受这素白澄澈的清秋气象去了。

　　中秋无月，无疑是件煞风景的事。“秋云微淡月微羞。云黯黯，月彩难留。”面对这样的中秋之夜，周紫芝不由突发奇想，“只应是，嫦娥心里，也似人愁”。恐怕此时广寒宫里的嫦娥孤凄难耐，也和我一样，有着无限哀愁吧。张孝祥则更是大胆，竟说“姮娥贪共，暮雨朝云，忘了中秋”。嫦娥啊，你只顾自己行乐，难道忘了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中秋吗？是怎样的胸中锦绣，方能写出这样的佳联妙词！在词人笔下，因无月而无趣的中秋，也便那样生动活泼起来，这便是宋词的魅力所在。

　　谈起中秋词，辛弃疾的《木兰花慢》不能不提。“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中秋饮酒将旦，有客称前人诗词多有“待月”之作，而少“送月”之辞，稼轩遂仿屈原《天问》，而作此篇。“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在这阕词中，稼轩几乎通篇设问，一问到底。“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如果嫦娥和玉兔在广寒宫中安然无恙，明月又为何逐渐变成弯钩模样？很多词家似乎都喜欢和嫦娥开玩笑。如是这般弥漫着浪漫气息的作品，读来令人不免徜恍迷离。而词中寄寓的月有阴晴圆缺之憾，和东坡的那阕《水调歌头》，想来皆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