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苏北水乡金湖,正是因种荷花而声名远播。
七月初,去看荷。到达闵桥镇万亩荷花荡,已是下午三时许。骄阳倾泻,站在紫藤长廊下远望,满目荷花,红碧相杂,一如周敦颐的诗说:“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近距离看荷,如看美人般欢喜,或者荷就是夏令时的女子,“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从诗经开始,一枚莲子孕育的简单被子生物,就被赋予了无尽的植物意象,而寄有情思,托载了人们千年的情爱。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就把他的妻子卓文君比作是出水芙蓉。最为传神的,我觉得还是董桥书写王世襄旧藏蝈蝈葫芦上压出来的那二十八字楷书:“芙蓉花发满江红,尽道芙蓉胜妾容。昨日妾从堤上过,如何人不看芙蓉?”诗固大佳,那个比芙蓉更动人的女子却是更佳。
俗话说,红花莲子白花藕,除了莲子和藕,金湖特产莲藕汁、荷花(叶)茶,香醇清美,爽口沁心,独有一份水乡的甘沥。那个花香藕,更叫人垂涎,大暑过后,荷花尚开,所采的莲藕,咬一口,绷脆,全无一丝渣滓。民间谚语讲四大鲜:“头茬韭,花香藕,新娶的媳妇,黄瓜纽”,形象道明了花香藕的鲜嫩。藕丝炒韭菜是金湖的一道特色菜。
当地友人介绍,金湖荷花种类较多,从5月到11月都有盛开的荷花,极具观赏性,你看花蕾如笔,叶芽如梭,莲蓬如斗,藕如船,在拍客的镜头下,逆光中的荷花通透艳丽,肌理迷人。
荷花入画,另有一番文化意象。张大千说荷花最难下手的部分不是花,而是杆子,因为一笔下去不得回头,重描就不是画了。他爱荷,观荷,画荷,养荷,笔下的荷花,张力十足,如同闻乐起舞。潘天寿的荷花亭亭净植,娇艳欲滴,荷柄水草如长枪大戟,穿插有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于非闇的工笔是我尤喜的,花形淡雅,花瓣勾勒精确,荷花临水迎风,婉约细致,从容绽放,如梦如幻。
《甄嬛传》里菀贵人说,世人皆赞荷花的清洁,我倒更喜欢荷花的佛性,温和如慈母。佛之一字净,正是荷花所含的清净无尘中“无”的意思。禅定无烦恼,心如莲花开。莲花心,修行的最高度,于空无里看穿事物本相,于破执后相遇广阔的世界,步步生莲。
金湖是一个37万人口的小城,水域和滩涂占了县域面积将近一半,十年前,金湖人开始广种荷花,默默做着荷花那细长的一茎杆子,十年一举,矢志不渝,高高擎起了中国版图上的美丽荷都。那十五万亩的浩荡荷塘里,一定有些什么苦难,是让人落泪的;一定有些什么执著,是让人动容的;一定也有些什么精神,是让人沉思的。
汪曾祺说,荷花收了朵,就该吃晚饭了。返程时想到来时摇窗问路,一个黑脸膛的女人坐在树下择菜,听清意图后,起身走过来认真地给指方向,对我们的道谢,她摆摆手,用方言说:“用不着谢的!”这种久违的感动一直在心间沉浮,原来——不着痕迹的初相遇里,我就被带到了无数清澈相连的事物中,她们层层叠叠错错落落,如荷般,在我的心头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