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的凉意将炎炎烈日阻隔在窗外。一杯清茶一本书，那或高亢或悠远的音乐营造出妙不可言的意境此外还有电视相伴。如今的夏日是可以这样度过的。“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偶然读到李白《夏日山中》这首诗，这不由让我想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些漫长难挨的夏季。

　　那年月公寓式住房很少，住楼房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大多数老百姓都挤在四合院里：天井、堂屋加卧室，老式的窗户，墙是木板隔成的板壁。因此，毫无密封性可言。空调属奢侈品，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一年不吃不喝勉强可以买上一台。然而门、窗、墙处处透风，即使你买得起也舍不得浪费那点电费。电风扇得凭票供应，倘若哪家有台上海产的华生电风扇则不啻如今的土豪一般。

　　四合院大都有一口水井。这水井的功能之一是淘水洗菜洗衣服涮马桶，再就是炎热的夏季给人们提供诸多的方便。那时候100家难得一家有冰箱，人们便将西瓜置于买菜的竹篮中吊到井里，午后或晚餐毕从井里提出篮子，享受的便是冰西瓜的滋味。水井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因为它是纳凉不可或缺的伙伴：太阳刚一落山，井沿边便开始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的男人们一个个提着冰凉的井水泼洒在院子里或是行人道上，以最大限度降低地表的温度。这时只见水泥地面上蒸腾起雾蒙蒙的热浪，随着雾气的消散，第二轮第三轮井水轮番浇了出去，烈日留下的余威随之黯淡下去，呈现出强弩之末的态势。待夕阳沉入西山，晚饭后的男人们便陆陆续续将竹床、藤椅之类的卧具扛到浇透井水的天井里或人行道上。夏日纳凉活动正式展开。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点：每天、每人的纳凉地点基本上是相对固定的，决不会因先来后到而去“抢占”别人的地盘，充分显示出邻人间的礼让、和谐与彼此尊重，压根就不会出现如今个别摊贩之间因地盘问题而引发的无谓争斗。

　　这是一个别开生面而又妙趣横生的小世界。各式人等粉墨登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纳凉的人们各有各的小圈子：围在拉京胡者身边的，必然是票友或京剧爱好者；那时半导体收音机是稀罕物件，偏偏有个陶姓邻居聪明绝顶，居然自己安装出了一台收音机。于是他那一伙人便热衷于听书，诸如《三国》《水浒》之类。我第一次接触到曹操刘备诸葛亮、李逵宋江武二爷，便得益于陶大哥的半导体收音机。后来我转场加入到另一个圈子，在那里我听完了魏大哥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牛虻》和《斯巴达克斯》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陶魏二位老兄完全可以称得上我文学入门的启蒙老师。与此同时，我也一直为陶姓大哥鸣过不平，原因是后来他因“偷听敌台”被折腾得够呛。因为有一次换台时，蹊跷撞上了“美国之音”频道，吓得他当即三魂丢了两魂半，忠实的听众们也顿时如鸟兽散。其实那是一次百密一疏的巧合，那年头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夜静更深之际，时不时听到芭蕉扇拍打蚊虫的声音。正常情况下，人行道上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们一般都窝在院子里。但凡事都有个例外，也有少数贪图凉快的大婶大妈跻身到人行道上蜷到自家男人的脚边。只有赵大姐毫无顾忌，往往四仰八叉朝竹床上一躺，嘴里生冷不忌地讲些类似于今天那些所谓的黄段子。

　　赵大姐自小生过天花，满脸麻子坑坑洼洼，无论大人小孩都叫她“麻姐姐”。这称呼多少有点损人的味道。但麻姐姐非但不恼，反倒是十二分受用。麻姐姐是苏北人，解放初跟父亲一路逃难到镇江。麻姐姐除了脸上有那么点缺陷外，模样倒还周正，尤其是皮肤，白白嫩嫩的，一点看不出四十岁的年纪。麻姐姐的工作是在菜场卖肉，加上一副大嗓门，举手投足男人似的。有一回，有个促狭的家伙跟人打赌说，他就敢摸麻姐姐的奶子，赌注是半斤老酒四两猪头肉。众人起哄他道，只要你不挨耳光，一斤老酒一斤猪头肉。于是那家伙壮起胆子伸出了咸猪手。不料麻姐姐睡觉十分警醒，那家伙的咸猪手还没碰到衣裳角落便被麻姐姐好一个活捉。及至听完原委，麻姐姐喷然大笑，攥住那小子的手便往自己怀里揣，一边还高声唱道：摸一下一斤，摸两下二斤，哪个狗日敢耍无赖，老娘非把他劁了不可。好事者顿时乱了阵脚，七嘴八舌地央求道：姐姐妈妈奶奶，我等有眼不识泰山，饶了小的则个。至此，麻姐姐大获全胜。不消说，次日晚间纳凉便多了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节目。

　　那时节我大多在自家屋里地板上睡觉，一盆井水，一盘蚊香，一台“开后门”从二中校办工厂花28元钱买来的电风扇，如此这般心满意足地过了若许年。

　　回忆起当年的夏日，心底深处至今仍沁出丝丝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