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村庄是人树共享的世界。一片繁茂的树林，伴着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庄。我一直记得站在家乡山冈上看村庄的情景——只见树木，不见人烟，只闻鸡犬之声，不见村庄房舍。炊烟袅袅的时候，我会找到村庄的位置，我会根据炊烟的升起，判断我妈有没有做饭。

　　现如今，鄂东家乡的树不多了。每次看到家乡树木稀疏的山，就像看一个头发不多的朋友。在镇江，顺着公路往两边看，村庄往往掩映在树木之中，让我很是羡慕。只是这一次，我近距离地走进村庄之后才发现，镇江村庄里也没有多少树了。在我所走过的近300个村子里，只有6个村子树比较多。绝大多数村里很少有大树，只有1个村子有古树，有1个村子里面居然一棵树也没有。

　　其实，一个人远不如一棵树看得全面，也不如一棵树更熟悉家族乃至村庄的历史。人和树共居一个村庄几百上千年，竟然没有结成朋友。如果有机会坐下来谈谈，树肯定会教会人更多的智慧。但是，没有人肯听树说几句话，也没有人肯把树当成朋友。

　　树是我们真正的朋友。我们呼出的废气，被树接纳；天上过于炽烈的阳光，被树遮住。我们把家安在大树下，跟它共同生长。但是现在，为了盖房子，路边的树大都被砍掉了。那些有幸没有被砍掉的树，根部也被水泥糊上了，一点空地也不留。

　　每到一个村子，我都是先看树。有树的村子，我就觉得很美。没有树的村子，水泥铺得再多，我也觉得不好看。村庄环境整治要求绿化美化，要求不能有旱厕，不能有粪坑，但是没有要求村里种几棵树。省里没有要求，整治环境的时候就只好根据建设者的喜好种树了。喜欢树的，就种几棵，不喜欢树的，就少种或干脆不种。有的村种了不少树苗，但大多是低矮的灌木，乔木很少。这些灌木，我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长大。

　　许多院子里有被砍倒的树干，或整齐或杂乱地摆放着，干枯的皮肤和木然的表情告诉我，它们死去好久了。不知道它们是要成为木材还是木柴，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早已将昔年的一树苍翠全部遗忘。我把树干竖起来，靠墙放置，我觉得树干站起来可以让我看得清楚些。可木头僵硬地没有反应，我什么也看不到。

　　树有点像人才，活得很艰难。长不大吧，没人喜欢，会被砍掉；长大以后，好多眼睛都盯着，盖房子需要，打家具需要，也会被砍掉；变成大树以后，用处更大了，还会被砍掉；好不容易变成古树，又被树贩子盯上了，要贩到城里去，那么大年纪还要背井离乡，一不留神还会死掉。树在村庄的生命到此为止。村庄的美丽到此为止。树砍了，根留在土里，或许来年树桩上会长出几根嫩芽，若是不被扯掉，十年之后又会长成一棵大树。但是这种可能比较小。树桩的命运大都是被挖出，堆放在院子里，被劈碎当成柴火。有的树根会被人挖出做成所谓的根雕，说是艺术品。在人的眼里，树只是一种物品，一种材料。我们看树的眼光，太过实际，只关心它有没有用，全然忘了它还有生命，还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