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神宗年间，陈升之以镇江军节度使，出判扬州。他先人的墓在隔江的润州，每年十月寒食节的时候，陈升之都会到润州扫墓。每值此时，扬州、润州的地方官员要穿着官服，在江边送迎，船队浩荡，旌旗飘飘，称得上是“今古一时之盛也”。扫墓原本是极私人的事，却惊扰地方如此，这排场讲得，真算是出格了。

　　陈升之和王安石同朝为官，王安石变法时，曾推荐陈升之担任宰相之职。尽管一度对变法的看法有所不同，但这并未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陈升之对王安石的知遇之恩，还是心存感激的。陈升之出判扬州时，遭贬官的王安石正居于蒋山，也就是现在的南京紫金山。和陈升之大讲排场不一样，王安石生活很俭朴，仅“骑驴出入”。陈升之听说王安石大病初愈，于是带着人，到蒋山去拜望。此番由水路去蒋山，虽然路程不远，但却是“舟楫衔尾，蔽江而下”。此外，沿途还贴出告示，请百姓注意避行，衙役在船上一路鸣锣喝道。节度使大人这么一番折腾，百姓见状，纷纷摇头慨叹。

　　王安石听说陈升之来拜访自己，只让两名家丁扛着一顶小轿，到江边迎候。陈升之的大船慢慢驶近岸边，衙役还在舟中起劲地吆喝，提醒附近的船只避让。陈升之在船上看见，芦苇丛里，王安石已下轿立于岸边，于是赶紧让船靠岸。大船在江面上回旋了好久，才终于停靠在了岸边。和王安石相见后，陈升之很是羞惭。返程时，他下令衙役不许鸣锣喝道，船队悄悄地返回了扬州。

　　这是收录在宋王铚《默记》里的一则小故事。这则故事尽管不长，但情节丰富而生动，王安石的节俭和陈升之的大讲排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说到底，讲排场为的是“面子”。特别是那些为官经商者，一旦生活富足，对衣食住行便格外推敲起来。柳永那阕《望海潮》，反映的便是北宋以杭州为代表的江南的富庶和繁华，但背后却难掩穷奢极欲，“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这是对市井生活的真实写照。

　　古人对“斗富”的故事总是津津乐道，而其中“石崇斗富”，真是将“排场”二字书写到了极致。当时有个皇亲国戚，叫王恺，很喜欢炫富，他家里都是用糖水涮锅，石崇知道后，就用蜡烛当柴火烧。王恺不服气，在四十里的路面上，用绸缎作帷幕，真是好气派。石崇见了，将五十里的路面围成锦绣长廊，又是略胜一筹。斗到最后，王恺竟然跑去找自己的外甥、晋武帝司马炎，从宫中借来一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在石崇面前炫耀。没想到石崇却操起铁如意，当众将这株珊瑚树砸烂。王恺正欲发作，石崇连声赔罪，并从自家拖来一大堆珊瑚树，其中有六七株都比宫中的那株大。石崇让王恺从中随意挑选。这么一来，王恺彻底没了脾气，只能甘拜下风了。

　　《世说新语》里记载了这个小故事。“斗富”到了这样的程度，还能让人说些什么好呢？不过，这也是当时世风使然，西晋时这股奢靡之风，已浸透到了整个社会的骨髓里去，要不然，怎么会连堂堂的皇帝也参与到这场“斗富”中来呢？其实，石崇为人还是颇尚风雅的，在他的别墅“金谷园”里，以潘岳、左思、陆云、陆机等为代表的“二十四友”，吟诗作赋，唱酬遣怀，亦为一时佳话。而石崇和绿珠的故事，更是令无数文人雅士怅然不已，怀想千古。

　　大讲排场，这是和儒家思想背道而驰的。于是，在很多为官为相者身上，便很容易出现两面性。大明名相张居正，施行变法，惩治腐败，青史留名。很多人可能想不到，张居正在一次回江陵老家奔丧时，途中坐的轿子，需要用32名轿夫扛抬，轿内不仅有小童侍候，而且还分卧室、客室、卫生间、厨房等。这样的豪华轿子，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轿子前面有一队火枪手开道，后面有一队弓箭手殿后，每至一处，地方官员都要率队跪迎数十里。这样的排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里的这支散曲，尽管弥散着悲观出世的意味，却也道尽了世事沧桑、荣辱无定。石崇在绿珠坠楼之后，身遭横死；张居正死后亦被抄家，似乎都在印证着“人生无常”这四个字。

　　南宋洪迈《夷坚志》里，有这样一则故事。绍兴年间，镇江府有一酒官，生活极为讲究。他每天都要会客，但别人请他吃饭，非要去他指定的饭店，否则他就不去。他喜欢吃羊肉，但每次都“唯嚼汁，悉吐其滓”。有个统领军常常劝他不要这样浪费，反被他辱骂。八年以后，这名统领军早已调至临安，一天在茶肆，和这名酒官意外重逢。只见他衣服皆破，污秽不堪，赤足而行，面貌几乎不能辨认。统领军很奇怪，忙问缘故。酒官哭着说，京口任满后，来临安求官，一直没有结果，自己又没什么手艺，带来的钱很快就用完了，只能靠典当和乞讨度日。统领军心中恻然，邀他到居所，请他吃了顿羊肉，又给了一笔钱。统领军说：“还记得当初我劝你的那番话吗？”酒官回答说：“天实折磨，何所追悔！”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伴清风，和明月，平平淡淡，其实是最实在的幸福。

　　■ 文/习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