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沈阳1月17日电 题:那个“拼命硬干”的“犟种”走了--追缅“太行”发动机总设计师张恩和
新华社记者 彭卓、石庆伟、胡喆
“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发动机”“去世前一天他还在联系工作”……作为我国自主研制的“太行”发动机总设计师,这个“拼命硬干”的“犟种”走了。
“我愿用我全部的生命从事科学研究,贡献给生育我、栽培我的祖国和人民。”
张恩和,这位为我国国产航空发动机事业披肝沥胆一生的“科学匠人”,以近乎执拗的忠诚和纯粹,诠释了一位共产党员的品行与承诺。
择一事,终一生:“去世前一天他还在联系工作”
2016年11月13日,“太行”发动机总设计师、中国航空发动机集团动力所原副所长张恩和,在辽宁省沈阳市因心衰逝世,终年77岁。
就在去世前一天,他撑着虚弱的身体,在病床上联系赴京参加研讨事宜;
去世前两周,发烧住院的他拔下点滴,带着药品飞赴成都,又辗转乘车2个多小时,担任某课题评审组组长;
去世前一个月,他还在课题组,指导年轻人攻克项目难题;
去世前十一个月,他才从岗位上正式退休……
“为了发动机,他拼了一辈子命,真的是太累了。”张恩和的妻子段馨田擦了擦眼角,长叹一口气,“这下他终于能歇一歇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在张恩和的心中,“誓死也要搞出国产航空发动机”,就是身为航空人最大的道与义。
发动机是飞机的“心脏”。长久以来,我国军机深受缺乏自主先进发动机困扰,1987年国家立项上马“太行”。1991年,52岁的张恩和出任“太行”总设计师,并立下了的军令状。
科学是浪漫的,科研却艰苦而寂寞。对于“太行”,从1987年立项到2005年定型,18年间,张恩和倾注全部心血,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带领参研人员投入研制、反复试验,在物质、资料、资金紧缺的情况下,先后攻克了多项重大技术关键,解决了几百个技术问题。
在张恩和及团队的努力下,1997年起,“太行”整机试车时数每年成倍数增长。2001年,一架装载“太行”发动机的银白色战机在沈飞公司试飞跑道首飞,提前完成发动机科研试飞任务。“‘太行’腾飞了!”当飞机最后返航时,看到试飞员做出一连串特技表演,平日稳重自持的张恩和激动地泪流满面,疾步走向跑道,紧紧地抱着试飞员,良久没有松开。
科学是严谨的,也是温柔的。“张恩和总说,对待发动机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中国航发动力所某研究室副主任王宏伟还记得,2005年发动机定型时,张所长自豪地说:“你看,咱们儿子18岁成年了!”
“拼命硬干”的“犟种”:“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发动机”
在东北,脾气倔、认死理的人,常被称为“犟种”。
张恩和,这个1939年生于辽宁农村,受教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发动机专业的东北汉子,平素总是操着一口东北话,从老花镜上沿透出笑眯眯的目光,是个“好言语”的微胖“老爷子”。
可一旦提及“太行”,他就瞬间板起了脸,变成不容马虎、不折不扣的“犟种”。
“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发动机。”这是张恩和一生的真实写照,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把发动机干出来,这辈子就值了”。
“说他是‘工作狂’,一点不为过。”中国航发动力所原科技部职工杨仲田曾经和张恩和共事了9年3个月,历经“太行”研制的攻坚关键期。在这9年多的时间里,张恩和没休过一次节假日,几乎每天都工作到夜里10点以后。“一起奋战的年轻同事顶不住了,劝他回家休息,他总说:‘你们先走,我再干一会儿。’”
定型之后,张恩和仍在为后续工作四处奔波,平均每周出一次差——去世前几年,他生前常用的一张航空卡出差里程达120多万公里。“有一次发高烧被送到医院,听说要住院治疗,着急得一口回绝:‘我不能住院,口袋里还装着明天出差的飞机票呢!’”中国航发动力所党委副书记徐庆泽说。
2003年非典期间,正在四川做高空台试验的“太行”发动机出现问题,64岁的张恩和听闻急得一夜未合眼,坐了火车、汽车,辗转38小时赶到现场。白天他顶着30多摄氏度的高温分析数据、排除故障,饿了就吃点面包、矿泉水对付,实在太困就在车里眯一会。别人劝他“别这么拼”,张恩和正色道:“‘太行’是我的命根子、眼珠子,不拼能放心吗?”
回沈阳后,张恩和在宾馆里被隔离了五天。十八载“太行”研制岁月,那是他唯一一次休息。
每当发动机出现问题,张恩和总要亲赴现场,找到问题根源。1993年,张恩和为了检测发动机,爬上2米多高的试验台,结果一脚踩空摔下来,头撞在横梁上,当场晕了过去,后脑被划出一个十几厘米的伤口,鲜血直流。送到医院缝了5针,抢救苏醒后,他第一句话就问:“发动机故障排好没有?”
在张恩和的儿子张德军的记忆中,父亲并非只知道发动机,还会唱京剧、拉京胡,是马连良、于魁智的“粉丝”,唱起《空城计》来活脱一个“玉面老生”。老式电子管收音机坏了,父亲能给修好,家里的老式沙发、五斗橱等家具都是自己设计打造的。“可自从他干上发动机,家就变成了旅馆,京戏也很少唱了。”
在妻子段馨田的记忆里,张恩和这辈子在工作岗位、试验现场的时候最多,即使春节也只在家休息半天,下午就回办公室,夜里也经常接电话处理技术问题。“有一次张恩和在试验现场连轴转排故障,一连20多天,连衣服都顾不得换,脸蜡黄得不成人形,心疼得我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
“拼命硬干”一生的张恩和,凭着一腔热情与良知,怀秉对理想的渴求,对家国的关切,以共产党员的赤诚,做出一生无悔的抉择:“这辈子能把发动机干出来,就没白活!”
只愿此身长效国:不为名利惟报恩
苦心劳力五十余载,究竟为了什么?
为名乎?
作为涉密军工单位技术人员,张恩和的名字与成果,总会被封存在一个个文件袋中。即使在航空业内已鼎鼎闻名,在时代的浪潮与背景中,他却始终以无名氏的姿态,悄然成为中国航空事业的静默注解。
为利乎?
裤子上打着补丁,枕巾坏了还要“缝一缝接着用”,张恩和一辈子都蜗居在单位家属院的一个老小区,20万港币的奖金也悉数捐出。甘受清苦、一生廉洁的他,以一颗纯粹的科学之心,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标本。
“哪有为了啥?就是为了报国恩。”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党和国家培养出来的。党和国家有需要,你还能不冲上去?”张恩和的大学同学、中国航发动力所原副总师刘国玉感慨地告诉记者,张恩和生前曾多次表示,自己是辽宁营口盖县地区的贫农娃娃出身,在党和国家的培养、资助下才能一路读完小学、中学、大学,成为首批赴美留学的公费访问学者。“从学校里,他就立志要把自己献给航空工业,报答党和国家的栽培。”
音容笑貌,高山仰止。一面镜、一根烛,把这位勤勉一生的科学巨匠照亮,铭画着共产党人的拳拳之心。
张恩和能记住发动机的连串数据,记住上百个研发成员的姓名,却记不住自己的工资卡密码,也不清楚工资卡里有多少钱。“从没去银行取过钱出去消费。”家人和同事还记得,张恩和常说:“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对于我们那个时代的人,能为国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这辈子就值得了。”
在生前留下的影像资料中,张恩和双目矍铄精芒,有着几枚老年斑的面庞略显苍白。“父亲贫血症很严重,已经十几年了。他的肝脏上还长着一个肿瘤,从起初几厘米到了最后十几厘米,直到走的时候都没切掉。”儿子张德军摇着头说,“一直劝他去住院做个引流手术,可他就是舍不得那几天时间,始终不肯。”
“对发动机的挚爱,支持老爷子走完了这一生。”中国航发动力所副所长赵亮感慨地回忆,2015年的一天,张恩和悄悄拉住自己说:“我快退休了,不要返聘,也别给工资,就给我一台计算机、一间办公室,有个地方能做点工作、看看书就好。别让我就这么离开发动机,行不行?”
张恩和去世前一个月,因发烧在医院治疗,情况不容乐观,白细胞值高得吓人。然而,他坚决阻止家人将他生病的情况告诉单位领导:“临近年底,他们工作忙,知道我生病肯定又要来探望,不想耽误他们的工作……”
得风气之先,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份淡泊明志的气节风骨,以穿透历史的震撼力,从虚无享乐、精致利己的浮躁中掠影而过。这份赤诚与执着,勉励着后继者品行承袭,遵循历史的脚步砥砺前行。
葬礼结束的那天,怀着缅怀和悲痛,当人们回到呼啸轰鸣的发动机试验场,“听到这隆隆的轰鸣,就像张老还在耳边说话。”
像往常一样,那个舍不得、丢不下发动机的“犟种”似乎一直都在,仿佛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