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冰心

　　沈添添虽说是农村人，但却一直在城里呆着，从城里学来要积极融入农村这一套，所以虽然五谷不分，但想把心啊肺啊都掏给婆看，积极地显示她从没忘记自己是农村人这一事实。

　　婆要给黄瓜搭架子，拿着长竹竿和捆绳忙活，得让不适宜居住在此地的黄瓜好歹绕着竿子长出个黄瓜样来，不能让从北京玩过一圈的邻居那婆娘用不着调的京腔说道：“呦，您这是黄瓜吗，怎瞧不出来啊？”婆暗自想。

　　添儿站在松软的土里，手握着竹竿的交接处，只起了固定的作用，仅发挥了自己的残余价值，心有不甘。便向四周放了放眼，群蝉们的信天游从隐匿的四面八方飘来，猛然觉得，现在已经八月了。

　　八月和七月没有诸多不同，树依然疯长着，鸟照旧狂叫着，虽然这已尽力的叫声终究还是被群蝉压过了。但添添能感觉到，农人更加珍惜八月的暑气，暑气的离去意味着秋天的涨幅，并且所剩无几。任何时节都有被珍惜的理由，对农人而言。

　　婆突然说开了话，“你妈说你要出国啊？”添添一阵错愕，睁着牛眸子一般的眼说道“你知道了啊。”婆原本想再试探一下添添的态度，意料之中地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脸上不经意地挂满了复杂和不满，带着些许的怒气喷口说道：“你家里的钱不要了啊，将来全给你弟了，有你哭的呢。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儿家，跑那么远干吗？国外那么乱，哪天一枪被别人嘣了都不知道。”添添尴尬地笑笑，不搭话，婆又用别扭的普通话义正辞严地说：“你不信试试看呢。”添添在心里再次坚定了一个出现已久的想法，农人说普通话时，是生动地展示自己无知的最好时机。

　　望着被树镶起的藏青的天，添添不觉出了神。

　　不久前，添添一家坐着一辆闪亮的车到她奶奶家，如今的老家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讨喜了，确切地说，她老家被归为城乡接合部，被双方拉扯着，失去了自己的模样，只留下不干不净的天空。

　　踏进因破败而屡次修补却又欲盖弥彰的厂房，奶奶和六玥闻声从灶房奔出来，娇声道：“哎呦，我的孙呐，我的弟弟啊，我是你奶奶啊，哎呦喂。”嘴边的银牙闪亮亮。她弓着身子，曲着手臂，想要一下把孙子拥入怀中，用带着土腥和汗臭味的怀抱温暖她的孙儿，可是孙儿似乎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挣脱她蓄势已久的围绕，震破耳膜“不要”从不满三岁的书茂口中涌出，六玥实在看不下去了，责备道：“啊呀，你别抱他了。”自己却顺势搂入怀中，笑着进屋了。可是有谁知道添添叫了爷爷奶奶，就算没有那阵吵闹，他们也听不到。

　　妈妈习惯性笑着递给六玥新衣服，还嘱咐道：“别让你妈知道。”六玥随手接过这让她觉得天经地义理应得到的东西，眼睛盯着手机，渴望通过手机从乡下窥探到外面更会变化的世界。艾香（妈妈）总是将她的同情不假思索地倾覆在这个被捡来的孩子上。

　　书茂对那一篮黄豆似乎情有独钟，两只小肥手在黄豆里游来游去，突然猛抓了一把，溢满了手，向四周一下子扔去，一颗砸中了他爸宽大的额头，然后傻呵呵地笑了起来。两个农人揪心地望着散落一地的黄豆，舒展了一下神情说：“不要紧，这是去年的黄豆，今年还有。”六玥蓦地抬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篮里的黄豆。

　　国豪（爸爸）戴着金项链，金戒指，手中捏着金色的黄豆，一切都是夺目的颜色，原本干瘪的黄豆因为沾染了他的欲望之气变得饱涨起来，他用一副成功人士固有的口吻说：“添添要去国外，我和你们讲一声。”爷爷奶奶用赞许的目光迎合他们儿子的明智之举，他们也自认为聪明悟出了另一层道理，他们一辈子攒下的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孙儿的口袋了。这时候，奶奶拿出还有血残留的袋子，“给你的泥鳅。”他们买断市场上所有的泥鳅给儿子补，就因为国豪拉了肚子。

　　临走的时候，添添问道：“小姑睡了没？”“嗯。”“怎可能就睡了，她半夜也还是不睡。”爷爷突然加了一句。爷爷不会认为经神病在晚上酝酿，白天发作吧，添添心想。

　　添添站在松软的土里，回过了神，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怎的，从远处传来的狼叫无力地吞噬着最后一轮即将沉没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