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发”的技巧
一篇文章,内容可能会很丰富,但作者在构思的时候,那最初的动机却往往很单纯。比如茅盾的《雷雨前》(下附原文),我们在仔细研读后,就可以简单地归结出“热”、“闷”、“躁”、“爽”四个字。可以说,这四个字就是文章构思的起点,也形成了文章的骨架。问题是,你怎样把这些单纯的感受具体、丰富起来呢?怎样赋予它某种意义呢?怎样使它成为一篇具有艺术性的文章呢?
这技巧,就在于切合事理人情的“生发”。
茅盾是首先来描绘天气之“热”:人居然睡到了桥上;石头居然到早上还热烘烘;太阳被云遮着,势力依然直逼头顶;河流干涸,泥土龟裂,“有白烟一样的东西往上冒”;人的感觉是“心口泛淘淘,像要呕出什么来”。写到人的感觉,便引出下一个重点:写“闷”。
“满天里”盖着一张“灰色的幔”,把风都挡在了天外;把鸡毛从桥上抛下去,“也没见它飘飘扬扬踱方步”,可见空气是一动也不动;人则像“住在抽出了空气的大筒里”,感觉连空气都没有了;既然“气”都没了,所以深呼吸也只能吸进来“热辣辣的一股闷”。按正常的语法,吸进来的应该是“一股闷气”,可是现在“气”没了,只好由“闷”来“借代”,结果就更加突出了“闷”的感觉。这真是一个“以文运法”的范例。汗不断地出,然而却不能挥发,所以像胶水粘在身上,“结了一层壳”,就使得皮肤也不能“呼吸”,当然就更“闷”了。接下来,作者写了天外“巨人”对“灰色幔”的初次挑战和失败,这是行文的一处“曲折”,也是为最后的“爽”预先埋一条“伏线”。
“闷”是“生理”的感受,“躁”就是“心理”的反应了。人们感到“焦躁”的原因,一是来自对“天外巨人”再次进攻的渴望,二是来自对苍蝇、蚊子、蝉儿等“世间丑类”的厌恶。至此,作者已把“热”、“闷”、“躁”的感受写到了极致,已把“雷雨前”的内容写完,文章非转折不可了;而转折的最好方法,就是写大雷雨的来临,如何扫尽这一切的“热”、“闷”、“躁”,迎来一个大快人心的“爽”。
让我们朗读最后两小节,来体会一下狂风暴雨的节奏,享受一下挥洒激情的豪迈吧:“电光一闪”,“照得雪亮”,“扯得粉碎”,“开着超高速度扑来”,“蝉儿噤声”,“苍蝇逃走”,“蚊子躲起来”,“轰隆隆,轰隆隆”,“胡——胡——”,“霍!霍!霍!”“再急些,再响些吧!”……那最后一句释放出作者全部感情的呼喊,不是与高尔基《海燕之歌》的结尾异曲同工吗?
作者明写一场大雷雨来临之前的感受,暗指上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的沉闷压抑,其实是在呼唤着一场大革命的到来。文章显然运用了象征的写作方法,但所有这些象征的意蕴,都离不开写实的基础;没有对雷雨前生理心理感受的生动描写,象征就无处生根,而它的丰富内涵也就无从“生发”。
雷 雨 前
文/茅盾
清早起来,就走到那座小石桥上。摸一摸桥石,竟像还带点热。昨天整天里没有一丝儿风。晚上响了一阵子干雷,也没有风,这一夜就闷得比白天还厉害。天快亮的时候,这桥上还有两三个人躺着,也许就是他们把这些石头又困得热烘烘。
满天里张着个灰色的幔。看不见太阳。然而太阳的势力好像透过了那灰色的幔,直逼着你头顶。
河里连一滴水也没有了,河中心的泥土也裂成乌龟壳似的。田里呢,早就像开了无数的小沟,——有两尺多阔的,你能说不像沟么?那些苍白色的泥土,干硬得就像水门汀差不多。好像它们过了一夜功夫还不曾把白天吸下去的热气吐完,这时它们那些扁长的嘴巴里似乎有白烟一样的东西往上冒。
站在桥上的人就同浑身的毛孔全都闭住,心口泛淘淘,像要呕出什么来。
这一天上午,天空老张着那灰色的幔,没有一点点漏洞,也没有动一动。也许幔外边有的是风,但我们罩在这幔里的,把鸡毛从桥上抛下去,也没见它飘飘扬扬踱方步。就跟住在抽出了空气的大筒里似的,人张开两臂用力行一次深呼吸,可是吸进来只是热辣辣的一股闷。
汗呢,只管钻出来,钻出来,可是胶水一样,胶得你浑身不爽快,像结了一层壳。
午后三点钟光景,人像快要干死的鱼,张开了一张嘴,忽然天空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条缝!不折不扣一条缝!像明晃晃的刀口在这幔上划过。然而划过了,幔又合拢,跟没有划过的时候一样,透不进一丝儿风。一会儿,长空一闪,又是那灰色的幔裂了一次缝。然而中什么用?
像有一只巨人的手拿着明晃晃的大刀在外边想挑破那灰色的幔,像是这巨人已在咆哮发怒;越来越紧了,一闪一闪满天空瞥过那大刀的光亮,轰隆隆,幔外边来了巨人的愤怒的吼声。
猛可地闪光和吼声都没有了,还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灰色的幔!
空气比以前加倍闷!那幔比以前加倍厚!天加倍黑!
你会猜想这时那幔外边的巨人在揩着汗,歇一口气;你断得定他还要进攻。你焦躁地等着,等着那挑破灰色幔的大刀的一闪电光,那隆隆隆的怒吼声。
可是你等着,等着,却等来了苍蝇。它们从龌龊的地方飞出来,嗡嗡地,绕住你,钉你的涂一层胶似的皮肤。戴红顶子像个大员模样的金苍蝇刚从粪坑里吃饱了来,专捡你的鼻子尖上蹲。
也等来了蚊子。哼哼哼地,像老和尚念经,或者老秀才读古文。苍蝇给你传染病,蚊子却老实要喝你的血呢!
你跳起来拿着蒲扇乱扑,可是赶走了这一边的,那一边又是一大群乘隙进攻。你大声叫喊,它们只回答你个哼哼哼,嗡嗡嗡!
外边树梢头的蝉儿却在那里唱高调:“要死哟!要死哟!”
你汗也流尽了,嘴里干得发烧,你手脚也软了,你会觉得世界末日也不会比这更坏!
然而猛可地电光一闪,照得屋角都雪亮。幔外边的巨人一下子把那灰色的幔扯得粉碎了!轰隆隆,轰隆隆!他胜利地叫着。胡——胡——挡在幔外边整整两天的风开足了超高速度扑来了!蝉儿噤声,苍蝇逃走,蚊子躲起来,人身上像剥落了一层壳那么一爽。霍!霍!霍!巨人的刀光在长空飞舞。轰隆隆!轰隆隆!再急些,再响些吧!
让大雷雨冲洗出个干净清凉的世界!
(本文选自1935年出版的《速写与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