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闲极无聊,就会心情不好,有的人无处可去,于是,独自旅行,聚众喝酒。我有故乡,其实它天空下的大地田野,和我一路奔走所见,没有不同,但我就是愿意走长长的路向它扑去。从小父母叫我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就好像叫一条狗,不要满足于吃墙角下豁了边的花瓷碗,应该到一个富足的地方去,过一头铁链,一头金碗的日子。于是现在好了吧,一只被送到城市深处的狗,离家越久越想家,随便怎么过日子都像疲倦地徒劳地走在那条回家的路上,但是,离那只幼时吃惯了的食盆,隔着无数垃圾桶、行道树、月亮、岁月、孤独……
我游荡在田野里,我倾听万籁的和声,我挑一处松软的大地躺下去,郁结在胸中的种种,就像被栽到泥土里的根,向四面八方游走了。我和野草互相抚摸,收割走的麦子,油菜,仍将它们的气息留在大地上。就好像很小时,妈妈早起干活去了,她的气息仍然温暖我幼小的梦。不知道这世间可还有人这样试过,面朝蓝天躺下去,也可以侧身翻过来,躺在田里,这就是住院了。要读什么书?要听什么劝慰?
一切语言和人类的安慰都是徒然的,本来,伤害就从此而来。
我的左边是一畦卷心菜地,它们一字排开,盛大美丽。我从头到尾见过它们生长的样子,先是一棵苗,像所有的事物一样,因为幼小而无法辨认,然后它们慢慢张开,用根从地底下将自己擎起,又慢慢包拢,收藏起自己的心。那些心巨大而隐秘,可以吃,生吃也有淡淡的甜味,像没有长好的爱情。卷心菜的样子和玫瑰很像,据说它们本来就是玫瑰,但是想要实用些,于是请求上帝把自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相比红的玫瑰,我更喜欢绿的卷心菜,我一直希望有人爱我,他送我一畦一畦的卷心菜,爱的语言句句诚实,句句都被小青虫咬出花边。
我的右边是一架苦瓜。它们把自己长得那么丑,无所谓地挂在风里,我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想的。平时在菜场看到它们,还有芫荽、菊花头、芦蒿这些味道同样古怪的蔬菜,我总是像遇到朋友。因为在人类的世界里我也知道一些样貌奇特内心清苦的人,他们不愿意和别人一样,恃才傲物,特立独行。他们特别不招人喜欢,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们才华横溢,无法企及,并且有时需要他们,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写的书,就好像我舌头上长了一串花边样的溃疡,只好苦着脸,吃苦瓜,因为据说那种苦,可以败火。
母亲在远处收洋葱。这种圆圆的辛辣的植物,同样古怪,有一些不愿意好好地做一颗洋葱,就疯了一样抽穗开花,它的花茎彪悍,好像遇见了一场不要命的恋爱,把自己的心都抽空了,妈妈说,这种空的是聋洋葱。它只顾把心掏空了开花,再也不想长成正常的有用的样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常,可是每回奔走到家,就会疯了一样先去田里躺下,冬天也是,就像一把饮了血的剑要回到鞘里,就像住院,像躺上急救台。有时邻居家的黄狗会跟过来看一下,然后不屑地走开。风在我的脸上吹过来,吹过去,吹到觉得孤独,差不多就好了。我体会到的这种孤独,与失眠或独坐读书都不一样。是在茫茫荒野,被一双陌生的命运的手点种下去,像一团黑暗里唯一的一粒蚕豆,我不知道何时能发芽,感受到天高远,风微凉,长成后会不会有一个豆耳朵。
其实我已经来不及重新发芽,无赖地躺一会儿,掉几滴眼泪。我觉得我好多了,我从来没有什么可以回赠大地,却从它那里取走了那么多,它给我写一行行卷心菜的情书,开一张张苦瓜、芹菜的药方。我的病不会好了,因为这些,也不会轻易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