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时代殷璠选之《丹阳集》,散佚已久。今人陈尚君辑校本,收句容先贤殷遥诗二首,其一为《山行》:
寂历青山晓,山行趣不稀。
野花成子落,江燕引雏飞。
暗草薰苔径,晴杨扫石矶。
俗人犹语此,余亦转忘归。
诗前,有作者官称:“忠王府仓曹参军”。按:王府官中除仓曹外,尚有功、户、兵、骑、法、士诸曹,亦均有参军事一职。《唐诗纪事》《全唐诗》介绍殷遥时只称“忠王府曹参军”而脱一“仓”字,致使不明其品阶与职掌。考:《新唐书·百官志》载:“仓曹参军事掌禄禀、厨膳、出内(纳)、市易、畋渔、刍藁……正八品下(阶)”。
作者之下,还据《唐诗纪·盛唐卷》移录“殷璠曰:‘遥诗闲雅,善用声’”之评语。按:此与储光羲《新丰作贻殷四校书》所云“纷吾从此去,望极咸阳中。不见芸香阁,徒思文雅雄。”相契合。殷遥在同曾祖兄弟中排行第四。唐人好以行第相称,如李十二白、杜二甫、祖三咏等等。详见岑仲勉所撰《唐人行第录》。又,殷遥曾在珍藏典籍的芸阁任校书一职。
再看诗题,《全唐诗》作《春晚山行》。按:从诗句看:野花已落籽,乳燕正学飞,薰草转深绿,杨柳复依依……好一派暮春风景,正可点“春晚”二字。但首句“青山晓”却不能依《全唐诗》作“青山晚”。因为下句诗说:此次山间之行饶有情趣。天刚破晓就上路了,才有充裕时间和充沛的精力欣赏旖旎的风光。“晚”字大误!
野花成子落,“成”下,《全唐诗》注:“一作垂”。按:成子,即结籽。句意为野花结籽洒落地上。换成“垂”子。重点野花败落已结籽实。二句虽近义,但总觉原句更佳。
暗草薰苔径,“径”下,《全唐诗》注:“一作渚”。按:苔径,即生生青苔的小路。句意为深绿的野草散出发之香气使小路馥郁芬芳。而“渚”为江河中的小洲。虽然这样看似有山有水了,但是,与《山行》紧密配合的“径”却没了,还是“行、径”结合更切题点。
晴杨扫石矶,“扫”下,《全唐诗》注:“一作拂”。按:扫石矶,即清扫水边巨石。句意为岸边杨柳飘荡的垂枝犹扫帚般清扫石矶。换成“拂”字,即成“轻拂”石矶,似乎更温柔些,亦即更富诗情画意。
余亦转忘归,“余亦”,《唐诗纪事》作“馀立”。按“余亦”,即“我也”。句意与上句——世间俗人尚且赞美这里的景色——相关联:我也徜徉其间乐而忘返。就连关联词“亦”,亦与“犹”相对举,更不要说“俗人”与“我”的鲜明对比了。“馀立”,难以索解。
又,“忘归”,《唐贤三昧集》作“忘机”。按:忘归,即流连忘返之意。而“忘机”,则颇含出世的禅意,即忘却世间的纷扰,自甘恬淡自然而与世无争。自李白在《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诗中云:“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后世苏东坡在《和子由送春》诗中亦云:“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虽说“忘机”更有哲理,但综观全诗还是“忘归”更合此诗意境,且朴素平实。
再从声韵、格律角度看:稀、飞、矶、归均押上古微部韵。即或用“忘机”代“忘归”,“机”亦归微部。殷遥时代,近体诗格律已日趋完善。用中古韵衡量,稀、飞、矶、归(或机)也押微韵。
依据颔联“野花”对“江燕”,“成子落”对“引雏飞”;颈联“暗草”对“晴杨”,“薰苔径”对“扫(拂)石矶”,可知为五言律诗。首句仄起(历)仄收(晓或晚),平仄格式应作: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其中,仄为:最好作仄声(上、去、入),亦可作平声。平为:最好作平声(阴平、阳平即一声、二声),亦可作仄声。
此诗无须在异文中一一比对,因“晓、晚”均仄声,“成、垂”皆平声,“径、渚”均仄声,“扫、拂(古代入声字)”皆仄声,“余亦”为平仄,“馀立”亦为平仄。足见古人锤词炼句功夫之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