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味小筑
旧时,人们用水极其不易。需向山泉、河流、深井索取,手提肩挑、以少集多地蓄着,方能应对诸用。打扫、洗漱、沐浴等一应之需,皆由一桶一盆端进房门方可。文人用笔、便有洗笔之需,为洗涤三两支笔污浊了辛苦担来的一缸水显是不妥,便求一件小巧盛器,单独蓄水洗笔,“笔洗”由此诞生。
笔洗之形由“钵”而来。钵,僧侣食器矣,粗陶所制,或饮水、或进食,一钵之量恰好一僧食用。为避免水之外溢,钵大多腹圆、口沿略收。前人依照钵的模样,制出相似的器物,谓之“洗”。一洗之水恰够一笔洗涤。
最初的笔洗乃实用之器,取材定是以不污、不沁为上。宋史中有《国老闲谈》一卷,载录的尽是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杂事。卷中云:“太宗一日写字,笔滞,思欲涤砚中宿墨,顾左右,咸不在,因自俯铜池涤之……”太宗想洗涤砚台中的墨,周遭无人,便自己俯身在铜池旁清洗。这铜池,自然不是今日认知中的水池,实指铜制笔洗。
除却铜制,瓷、石皆是制洗的实用之材。宋代,瓷洗工艺成熟,各窑竞相烧制,形制简约,或素面、或暗刻纹饰,釉色清简、洗练大方,颇得皇家重视。文风清雅的大宋,皇家之喜便是全民所好,宋瓷笔洗成为至上的楷模,令后世千金难求、仿制不绝。
在笔洗的历史传承中,明朝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年代。不仅忠实仿制前朝之所有,亦创制颇多更为新颖大胆的器形。这些经过精细琢磨、反复推敲的笔洗之形,即便是在今日,仍未脱离普世审美意趣,足令世人虔诚相逐。宋与明两代的世风雅韵,高山仰止。
我始终浅觉,在中国千年的史途上,清代是一段充满欲望的岁月。鼎盛的康雍乾三朝里,藉由着富足的国力,从宫廷皇家到亲贵商贾,皆不自觉地怀有对物质的极大占有欲。这是一种积水成渊式的质变,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渗透至每一处血脉。一方面,临摹前朝的风尚仍在行进,再一方面,各种并不适用、但极度奢华的良材亦被纳入洗器的制造,美玉、犀角、象牙如是。
笔洗所盛,毕竟半时清泉、半时浊水,这等良材,若被浊水侵沁,岂非暴敛。前人不痴、自然是知晓这道理的,这些取材精奢的笔洗,并不真拿来使用,而是奉为文房清玩置于案头,赏心把玩,愉人悦己。
同一样器物,在不同的年代里,或可悄然转身,变作他用。明末文震亨所著《长物志》中,曾提及前人用他物充当笔洗的记录:“有小釡、小巵、小匜,此数物原非笔洗,今用作洗最佳……”釡(fǔ),乃古时一种炊具,形似小锅。巵(zhī)则为酒器。匜(yí),原是先人沐手接水的礼器,先秦即有。文震亨以为,这些物件皆能挪作笔洗之用,恰如其分、蔚为甚喜。
于是漫想,今日,若是谁能得幸,拥有前朝笔洗一二,又将会使作何用……如此器物,到底是比人长久得多。人之生命,再长不过期颐,只有它们,容颜愈老愈自在,顾自轮回于岁月流转,蜕变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