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第一次打牌是17岁,相较于多数人算是开窍开得晚的。那晚在学校宿舍,和四个同学挤在一张桌边吆五喝六。班主任怕我们周末滞留异乡,思乡之心无处寄托,特地来探望我们。他在窗外发现自己纯属多虑,冷着脸推门直入。我们急忙站起,五个人一人一把牌,像捧着五束花夹道欢迎似的,尴尬又好笑。
我确信天下最简单的打牌方法是“小猫钓鱼”,又名“接龙”:你放一张,我放一张,你又放一张,直到新接的一张与上面的某张数字相同,比如我接了张黑桃4,目光逆流而上,喜见一张红桃4正在那里桃之夭夭,那么,这两张点数相同的牌之间其他所有的牌就全由我席卷而去。这实在是一种单凭运气毫无技巧的牌类,称为“懒汉牌”亦不为过。玩久了会觉得枯燥,但仍然顺着惯性玩下去,就像嗑瓜子嗑到最后,成了手和嘴的机械运动。
最本源的牌种应推“跑得快”,又名“争上游”,谁的牌先脱手谁赢,输满五十四张算一局。照说这类的打法也颇幼稚,但后起的“斗地主”“炒地皮”“八十分”“掼蛋”无不以它为基础,好比豆腐、百页、素鸡全从豆子脱化而来。这样一推究,它的幼稚其实是大巧若拙,是混沌、简易中蕴含了无数生发演化的可能性。
说到牌张本身,我们从小习见的是顶普通的那一种,J、Q、K的画像如同庙宇中的佛像,眉梢眼角,衣着打扮奇怪:有头有肩有腰,腰以下又是肩和头,两个半身拼成一个整体。最另类的是卡通牌,图案是米老鼠、唐老鸭、汤姆、吉瑞、葫芦娃、黑猫警长等等,中外一家,世界大同,再和气没有了。还有种明星牌,只流行了短短的一阵,印的是九十年代的港台明星,关之琳林青霞张学友张国荣等,是他们最锦绣风华的状态。时过境迁,有些明星已然去世,其余的也年华老去,明眸晧齿变成美人迟暮,雄姿英发化为疲态尽显。谁要是家里还有这么一副,倒很能引起些岁月如梭的感慨。
我们一般所谓打牌,其实还包括打麻将。说起来麻将这东西名声不雅,大概总与赌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细想是冤枉了它。纸牌一样能赌,下棋也有人赌,连世界杯都有博彩,“彩迷”的热情丝毫不比球迷逊色。在赌徒眼里,世上无一物不可赌,麻将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一直倒觉得麻将比纸牌精致和有意境。单看牌上的图案,春夏秋冬,雕工细巧;梅兰菊竹,疏密有致。就是东南西北风和繁体的“发”字和“万”字,也一径儿透出翰墨清韵。诚然,红中白皮、条子饼子有些世俗气,但非如此不能显出亲民的一面,第一流的艺术品多是雅俗共赏的。
我七八岁时就见过父母陪外公外婆打麻将。早期有四张牌叫“逢人配”,又名“百搭”,分别画着猫、鼠、县官,另一张忘了。难忘的是你手上缺什么它就算什么,因为跟谁都能配,故名“逢人配”——后来引申为作风不好的女人。汉语的神奇,实非外人所能想象。
我和老同学也打过麻将。我们边打边聊,气氛融洽,乐在其中。谁输到十块钱就封顶,再输就不付钱了。这时候麻将桌只是一个叙旧的场所,但见和谐,不见硝烟。通常我们会在茶社的包间里,窗帘、椅套、麻将桌是一色的苹果绿。墙角的假花草和墙壁垂挂的塑料藤蔓也是绿的,年深日久,从当初的新碧变成如今的墨青,鲜活不再,质地依然,如同我们几个越来越不年轻的打牌人。
当然并非所有麻将桌畔都这么平和。曾听说小区附近的棋牌室里,有老人输急了血压升高,当场晕厥的;再如电影《听风者》,周迅饰演的共产党特工假借另一个身份做掩护,与三个国民党间谍打麻将,唇枪舌剑,彼此试探,暗流汹涌。柏杨在《西窗随笔》里写到抗战时一则轶事:当时某文人宣称“国家事,管他娘,搓搓麻将”,“被鲁迅骂了个发昏第十一”。
近几年网络势力大张,各类游戏纷纷被它收编,打牌也好,麻将也罢,通通从桌上移到了电脑上,好处是方便快捷,不占地方,坏处是把两种活色生香的娱乐抽象化了,不是可亲可感可触,没那么有血有肉有温度。纸牌摩挲手指尖的粗糙,麻将从手掌滑落的光洁润泽、微带清凉,还有合作者脸上会心的表情,对手面部莫测的笑意,有人偷牌被抓到的窘迫,乃至洗牌时的窸窸窣窣、噼里啪啦,牌盒子里淡淡的香料味和灰尘气……一齐抽离了,余下的只是争斗竞逐之心。
这情形很让人联想到从写信到电子邮件,从寄明信片到发QQ贺卡。时代的列车风驰电掣,人在车上,起初只觉得兴奋的眩晕,沉淀下来才发现许多风景已不可复现,虽然可惜,却又无奈;明知是不可逆的趋势,毕竟还是有着难言的恋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