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我们乡下对人的尊称,并不一定专指老师。我们村里的沈先生有好几位,在小学里教语文的,为人算命打卦的,在卫生院当护士的,甚至还有一个在学校烧饭的校工,人都笼统地称他们为“沈先生”。 但是,说起老沈先生,谁都不会搞错,他是远近闻名的乡村医生,叫沈天康。祖传外科,医术精绝,能治许多疑难杂症。
“请问,老沈先生家住哪儿?”单凭这句话,不用来人介绍,村里人就能知道他们肯定是外乡人,并且是来向老沈先生求医的。老沈先生住在生产队的最后面,找他有点难度。我小时候去过,从村中那条马路向北拐,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向前走,再经过几户人家,才来到老沈先生家门前。
老沈先生的门口没有挂任何招牌,门前有几棵小水衫树。三间老式青砖瓦房,很矮,堂屋和房间都用碎砖铺地,打扫得很干净。堂屋中间,有一张褪色的八仙桌,上面放着几本发黄的线装旧书,书角已卷了起来,或许书的年代久远了,上面似乎蒙着一些灰尘。我曾问过老沈先生,这些是什么书?老沈先生笑着说,医书。翻开来看,我怎么也看不懂,繁体字,竖着排版,没有标点符号。我捧着书再看的时候,老沈先生突然从我手中抢走书,说:这是我的宝贝,不要乱看!
老沈先生的医术,本乡本土有口皆碑。有个建筑站经理体格健壮,背上害了一个疮,到县城医院看,到上海医院看,到北京医院看,花钱无数,都不见效。背上的疮越医越大,还不住地向外淌脓流水,整天趴在床上,呻吟不止。经人介绍,来找老沈先生。老沈先生戴上老花镜,仔细检查了疮口,笑道:“这是搭背疮。”说完,老沈先生从一个褪色的小挎包里摸出一个小学生用的铅笔刀,一个白色的小玻璃瓶,一张膏药。老沈先生叫人端来煤油灯,点上,将铅笔刀放在火上烧了一会儿,等它冷却,然后为经理放脓,放掉的脓汁足有小小一碗。再从小玻璃瓶中倒下一点白色粉沫,撒在经理的疮口上。沈老先生又叫人摘来几片蓖麻叶子,覆在粉沫上面,然后贴上膏药。忙完了,老沈先生站起身来,拍拍手说,吃点儿消炎片,过几天就好了。据说,过了几天,那经理的疮还真好了。此后,经理的亲朋好友逢人便夸,老沈先生的医术十分了得,并且收费不高。
老沈先生也曾为我父亲治过病。那年,父亲突然感到右手胳膊疼,以为是干活伤了筋,便到赤脚医生那儿拿了几张止痛膏,贴在上面。过了几天,父亲感觉胳膊越来越疼,吃饭连筷子也不能举起来,便到乡卫生院检查。医生让父亲化验了血,透了视,没发现异常,就给父亲打了一针“封闭”,父亲才感觉不那么疼了。时间长了,“封闭”针的药性一过,父亲的胳膊又疼了起来。有一天,父亲在路上遇到老沈先生,把这事说给老沈先生听。老沈先生叫父亲不用担心,跟他回家。老沈先生在一张膏药上倒上一些红色粉沫,像砖头屑子,并为父亲贴上。起初,父亲感觉胳膊上有些发凉,过了一会儿,又感觉火辣辣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后来,老沈先生又为父亲换了几贴膏药,父亲的胳膊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老沈先生老婆过世得早,有一个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买了房子。老沈先生很少去。每次从城里回来之后,老沈先生都要对人说,城里很热闹,但他过不习惯,没有乡下自由。
去年有一天,我再次见到老沈先生,发现他消瘦了许多,寒风吹着他的满头白发。老沈先生背着双手,身子前倾,腰微弓着,双脚缓缓向前移动,极不利落,老沈先生已变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