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日子开始好转，但从1974年起，情况又开始下滑。这种情况有点像处于熊市的股票市场，好不容易熬过底部开始上涨，可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解套时，股价又开始下行了。那时我读三年级，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总是念叨着要过紧日子，要挣工分，他说全家就他一个劳力，“超支”是肯定的，但要保证吃饱穿暖。他自己没日没夜地干，天蒙蒙亮就起床，到地里去忙乎。傍晚收工后还要到菜园去，除草浇水施肥，半点也不马虎。

　　他自己苦干，还把姐姐和我使唤得团团转。姐姐一直是家里的重要劳动力，干起活来不输与男生。母亲去世后，我也开始像个男人那样干活了：负责家里吃水，每天挑井水一缸，12小担，从不间断；夏天负责给菜园浇水，浇一遍需要一个半小时；每天早上出去捡粪或者挖柴，吃过早饭再上学；放学后打猪草，或者挖柴。星期天跟大人一起下地，挣工分。

　　即便这样辛勤劳作，还是穷困潦倒。食物当然不够，也缺少衣服。在外地公社当食品主任的姑父劝我父亲说，如今这个世道，一定要吃好点，穿破点，吃好点是要保证营养，穿破点是为了省钱吃饭。父亲深以为然，于是就把我家的战略重点集中在吃饭上了，对于穿着，只要衣能蔽体，也就不去管它。反正那时大家都没有什么好衣服，彼此彼此，谁也不会笑话谁。

　　但乡下人也有面子上的事情。有一次叔父回乡探亲，要去县城办事，顺便带我去县城看看。我从来没有去过县城，兴奋得无以言表，小伙伴听说我要去县城，更是羡慕不已。出发之前的夜里，才发现我居然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继母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了几件好点的衣服，叔父都不满意。没办法，只好找同学借。记得借了一件蓝布上衣，比我最好的衣服好看多了。我穿上衣服给叔父看，叔父点头同意，转过头来很不客气地批评我继母，大意是你们就这一个伢儿，总是说很关心伢儿，如今伢儿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搞得我父亲一点面子也没有。

　　我一向不太看重衣着，对衣服破烂不太在乎，就是对裤带不好很有意见。夏天多穿裤头，当时裤头里的裤带就穿在腰上，是一种叫做“八股套”的细绳子做成的，系在裤头腰部，从前面抽出来，打个活结就成了。这种带子很容易腐烂，有一次，我打喷嚏崩断了带子，可我不会把细绳子穿进裤腰里，只好把“八股套”细绳子扎在短裤外面，这叫做“打伞”，小伙伴经常取笑我，我也不管，只是时不时要提一下短裤。有个同学恶作剧，偷偷跑到我后面，拽住短裤往下拉，雀雀屁股全露了出来，同学们一阵哄笑。我无地自容，低头逃开了，但心里恨死了那个同学。过了好久，大家都要忘记这事了，那个同学又绘声绘色说起来，我又羞又恼，捡起一根蓖麻秆，狠狠地抽打那个同学的小腿，直到他倒地不起，我才扔掉棍子。大家都惊呆了，没有人过来拉一把。那个同学在家躺了一周，他父亲到学校来找我，我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他没有打我，只是训斥我几句就走了。我父亲也知道这事，破天荒地没有骂我。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取笑我，我对露屁股这事也完全不在乎。

　　春秋天和冬天，要穿夹裤或棉裤，裤子就有点重了。那时外裤一般用一根布带子系住，里面的夹裤或棉裤没有裤带，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夹裤、棉裤因为没有橡皮筋，总是往下掉。我那时精力旺盛，一下课就到处跑，才跑几步就要提裤子，搞得我不胜其烦。有一次跑步比赛，裤子下掉影响跑步，最后是提着裤子跑到终点，把围观的家长笑得肚子疼。好在我脸皮厚，当时被笑得有点难为情，后来很快就忘了，也没有同学取笑我——好几个人都这样。

　　衣着不合身，还带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手脚生冻疮。冬天一到，手背上先是出现一个个红肿的小块，遇到冷水疼，遇到热水痒。过一阵子，肿块开始开裂，指头、手背上出现一道道口子，流出的黄色液体很让我烦恼。脚上也是如此，脚指头、脚后跟上全是开裂的口子，痛痒难忍。究其原因，是因为穿得太少。棉衣裤是有的，但好像总不合身，冷兮兮的不顶用；棉鞋也有，但鞋底是几层破布“纳”成的，不防水，我不爱穿。我喜欢穿胶鞋，轻便合脚，但是冬天很冷，坐在教室里脚指头生疼，一下课就出去跑，跑出汗了很暖和，但冷却后脚上更冷，更容易生冻疮。有人说用生姜擦手管用，可村里没有种生姜，哪里去找呀，说热水泡管用，结果越泡越痒。父亲看不到，继母懒得管，我自己慢慢就习以为常了。

　　有时，我痛痒难忍，妹妹会帮我挠冻疮的痒痒。她手小力气小，挠的很舒服。每当她看到我嘴里吸着气、脚往地上跺的时候，就咧着嘴笑。可惜，到六七岁以后她就不肯帮我挠了，央求、吓唬都不管用，问她为什么，也不回答。她那么弱小，我不能霸蛮，只好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