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刘善教先生说要为大家弹奏一曲《流水》，有人以为他弹奏的就是《高山流水》，其实搞错了。高山流水的故事我是知道的：俞伯牙弹琴，樵夫钟子期竟听得出这是描绘“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大为惊讶：“子之心而与吾心同”。于是约好来年再相见，但是第二年钟子期已死，不能赴约。俞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终身不弹，故有高山流水之说。后世将“高山流水”比喻知己或知音。《高山流水》原为一曲，唐以后分为《高山》《流水》两首独立的琴曲，其中《流水》在近代得到更多的发展。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曾被录入美国太空探测器“旅行者一号”的金唱片，并于1977年发射到太空，向茫茫宇宙寻找人类的“知音”。

　　刘先生弹奏《流水》，弦上泠泠淙淙，一如溪水流过石涧；揉弦时，有呜呜的啸叫，一如山风掠过山峦。惜乎没有录音，回家后只好在百度上听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觉得很是高古雅致，想像着在一处竹林里，管先生矮凳长几，面竹而奏。天地间没有一丝声音，只有琴韵在流淌，充斥于天地之间。琴声结束了，有风起于竹林，似是竹林知音之回应。虽然管先生人已作古，但琴声未止，余韵还萦绕在空中。再看看对面墙上的《张翰贴》，整个人有种漂浮起来的感觉。

　　我觉得我有点懂了，好像进入了某种境界。境界是个很玄乎的东西。学问可以靠努力为之，而境界，只靠发奋读书、深入思考是未必能得到的。钟子期是俞伯牙的知音，至于他怎么就成了俞伯牙的知音，谁都不晓得。我只知道，俞伯牙需要百倍努力，练习技法，品味旋律，得天地之韵味才有可能成为大师，而钟子期要成为知音，练琴不一定有用，读书也未必可靠，思考好像更不管用——艺术不靠理性。要理解另一个人的想法，只能靠缘分。所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因为知音难觅。从这个角度说，俞伯牙为钟子期摔琴，完全可以理解——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像钟子期那样懂我，既然如此，我还弹琴做什么？

　　但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钟子期能够听懂俞伯牙的琴声，说明他的音乐造诣很高。这样一个人，其心胸应该是宽的，气魄应该是大的，我想他不会狭隘到只许自己欣赏不准他人聆听的地步。所以，作为知音，我猜钟子期肯定希望有更多的幸运者，能够像他一样听得到俞伯牙的弹奏。只有听的人多了，才有可能找到知音。但是很遗憾，俞伯牙不给别人机会，他认为世上再也没有知音了。于是，再没人听得到他的琴声。

　　钟子期理解俞伯牙，可是，俞伯牙却不理解钟子期。不亦悲乎。

　　伯牙子期之后，知音难觅知己难寻的故事代代都在上演：孟浩然曾叹息“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贾岛说“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丘”，岳飞在无眠之夜感叹“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

　　年轻时我也曾十分渴望有知音。每当自己的理解不被朋友认可，总是感到郁闷。如今人到中年，我觉得有没有知音好像并不重要。弹琴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悦己还是悦人？如果是悦己，那还那么在乎别人干什么？如果是悦人，那自己的快乐在哪里？难道一定要别人认可才有快乐？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标准衡量自己？进而言之，一个新颖的思想观点，一种怪异的兴趣爱好，一次奇特的装扮举止，有人理解固然是好，没人理解，完全可以自得其乐。有知音是幸事，没有知音，也绝不要难过——强大的人自己理解自己。

　　自己理解自己，一样有快乐。在艺术的世界里，灵感来自大自然。听松风流泉，看骤雨初歇，走林间小径，在我看来就是融入大自然。优美的旋律自山川田野来，帮助我们打通进入自然的道路，与精神的世界相接。阳光下的草木，月光里的流水，都有梦一般的幽光，能把人引进一个神异的处所。自由而强大的个性，可以在古今的音韵里流连，也可以在时光的隧道里穿越。可以在继承中领略古人的幽情，也可以在背叛里获得新的诞生。如果有知音，就一起坐在友谊的船上，或向现代起锚，或向古典航行，把自己的人生引向风清月白。如果没有知音，可以自我欣赏，用个性化的手笔，记录瞬间即逝的情思，不管是草木虫鱼、高山大河，还是片刻感悟、一段旋律，都能展现我们幽玄、空旷的生命之美。原本粗糙的心灵，经由琴声的洗涤，必将如梦幻般空灵和澄澈。

　　平庸的时代里，人人都是演奏者。每个人都渴望别人的理解，却又不愿意理解别人。在这种情况下，自娱自乐与寻求理解一样重要，甚至悦人是次要的，悦己才是主要的。在悦人悦己的大潮中，文化的河水一直在激荡不已，不仅吸引着高人雅士，也激励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