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透雨使得干净的柏油路油黑发亮，饱含水分的树木沙沙作响。空气清洁而湿润。此时，我最想做的就是出门做一次漫无目的的散步。

　　夜幕下的雨后街区十分静谧，树丛中路灯的光亮也比平时柔和。落叶纷飞,枯枝纠葛；晚炊袅袅,众翼归飞。萧瑟初冬,竟成一幅美景。此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摸出一支烟来点上，我猜我这是对忽然而至的人生幸福感的一种回应。因为我不由得想到王长史登茅山时痛哭流涕的情景。不过我和他对幸福的感受还是有所区别的，登高望远，山水自然之美使他兴奋，倏忽之间精力弥漫，他可能有大声喊叫、癲狂舞蹈的欲望，但他控制了这种情绪，却忍不住眼泪，于是他哭着说“琅琊王伯玙，终当为情死。”显然，他选择了痛哭作为对幸福感的回应，因为他的内心渴望与自然之律同调而歌。

　　我的幸福感可能和他相反，我感到了形神潇散的愉悦，尽管我的幸福感同样来自对自然之美的感应。因为我的内心希望我此时不惊动自然，我要默默地欣赏它、享受它。因此，我静静地吸烟，以稳定并延长此时的平衡局面。王长史那个年代的人喜欢用“神超形越、神官飞越”这类词汇来形容他们和自然的关系达到一种非常境界，自然，我从王长史登茅山的痛哭声中加深了对他们的精神世界的理解。而我却知道我和他们不同，因为我此时感受最为真切的是我的孤独，我的存在，那种与自然和谐相处并彼此凝望、欣赏的此在。

　　走在圆弧形的林荫道上，我在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漫步的？是基于一种什么需要开始这种漫步的？甚至我还想找回如此漫步的初次始于何时何地？自然，作为往事，回忆起来总是虚幻、悬浮的，令人产生不真实感。但在这种徒劳的回忆中，有一件东西却逐渐浮现、明朗起来。这东西犹如宇宙中的暗物质，我借助了第三只眼看见了它。那是一个黄昏，确切说来是我即将步入知天命之年的一个深秋的黄昏。当作落叶纷飞，我在小区的弧形林荫道上看到了人生的黄昏。往昔变得模糊，过去的我和我若即若离，年轻时的想法变得遥不可及、不可思议。与此同时，一种时不我待、来日渐少的迫切感让我心惊。我的双目从未像现在这样饥渴，需要色养。

　　有时细细想来，我的眼睛一直都是饥渴的，只是年轻时的饥渴和目前有所不同。比方说，年轻时总想周游世界、登山临水、涉险履奇，总觉屋前横亘的大山阻碍了我有着无尽伸展、探索欲求的眼光，眼睛的饥渴和内心的饥渴并存。而从这个黄昏开始，我竟不自觉地收视息心，注目倾情于一片金黄的落叶，一棵高大挺拔的树木，一块路旁长有青苔的页岩和岩下瘦弱的羊齿植物。这或许是年轻时对世界需求太多，而于走马观花之际反倒每每忽略世界；如今年届知命，对世界的渴求减弱却观察精微，偏有所得。

　　林荫道旁栽种了几种行道树，我最喜欢的是大叶榉。它挺拔俊美，高大繁茂。夏季浓密庞大的树冠即便在夜间，也能借路灯的弱光落下一大片伞形阴凉。到了秋天，则一树赭红。而冬天，木叶净尽，露出千姿百态的繁密枝条，形态之美仍冠绝众木。至于春季，细雨浸润，深黑柔劲的枝条春意勃发，仿若片刻之间便缀满毛茸茸的万点翠绿。有时我会情不自禁走到它的下面，蹲下来吸支烟。

　　但，漫步并非总是这样充满内心喜悦而悄无声息的进行。有时行至中途，却忽然下起雨来。这是经常发生的事。“啊，我的上帝，我的头上没有屋顶，雨落在我的眼里。”如果是春夏之际，偶与骤雨遭逢也无所谓，我可以借吟苏轼的《定风波》以化解眼前的狼狈窘境。但若是秋冬之际，以我孱弱的身体恐难免淋雨致病。此时，我需要迅速逃离，树石花木都无助于我，也无心助我。对于它们来说，我难道不是一个陌生的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