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我在美国中部的一个安静小城居住。十月的一个礼拜天,离我租住的公寓不远的一条街道上,邻居们在自家后院摆出家中剩余的东西,互济有无。我刚安顿下不久,正想买些小东西用,就去了那条街。
在一堆堆物品之间,我发现了一个非常眼熟的圆形木刻浮雕。几分钟后,我想起来,那上面雕刻着的应该就是德国南部的新天鹅堡。我拾起那块结实的褐色木圆盘,发现在城堡下方细长的旗帜上的那一行德文,标明了那个城堡正是新天鹅堡。我1992年春天时去过那里,那时我真没什么钱,在城堡下的纪念品商店里,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木刻城堡圆盘,我曾仰头望着,为自己不能够买一个小木雕留作纪念而感到失落。
我拿起那个木雕小盘子,它的重量唤醒了我的记忆,我甚至因此而想起了那家纪念品店里灰亮的天光,那天下着雪,虽然已经四月了。
失而复得的愉快在我心中轻轻激荡,我赶紧将它买下来。它让我想起来,新天鹅堡是我抵达的第一个德国古迹。
这家的女主人有与众不同的瘦削与精美,看上去更像一个法国女人。我告诉她我的新天鹅堡之行,她握着我支付的一美元微微一笑:“那我很高兴它有了好归宿。”她说,她是德国移民的后裔,这是20多年前她去德国旅行的原因之一,那是她第一次回欧洲。“我们当时很兴奋,每到一地,都热衷于收集各种纪念品。可是回来后,许多纪念品只拆了包装,在桌上摆了几天,就放到储藏室的架子上,再也没碰过。”
我将木雕带回家,挂在我卧室台灯上方的墙上。它突然给这个陌生的房间带来一种老宅般的轻松气氛。它奇迹般地,一下子冲淡了这出租公寓里挥之不去的、巨大的寂寞感。买下这个小圆盘时,我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多年前片刻的失落,没想到收获如此巨大——它竟然将我万里之外的上海的家带到眼前。
说实在的,我此前从未意识到那些看上去粗糙,而且谈不上有艺术个性的旅游纪念品有这样的作用。在大多数情形下,人们处理一件旅游纪念品的方式,就像那个女人一样。
它们或者是瓷盘,或者是铸铁,或者是一次性的电子钟,或者是一小块玻璃或者水晶,或者是一块印制的地图,或者是一块木头,或者是一小瓶烈酒,或者是一张明信片,总是谈不上做工精良,即使原作有些艺术性,也因为大量翻制而最终失去了它的艺术气息,而成为十足的旅游商品。热衷于买下它们的,总是旅行者中的菜鸟。
我以为我不是菜鸟了,经过这么多年独自的长途旅行后。直到行至美国中部的一个小城,再回到卧室台灯前,我才发现那些在世界各大洲的旅游景点前面铺陈开来的小商品,它们除了千人一面的无聊面貌之外,另有一番意义。
我发现自己由于骄傲犯下的错。1996年后,我不再购买任何旅游纪念品,我错了。
(摘自《我的旅行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