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稼轩此句，写尽了初秋时节的无限滋味。
夜月楼台，秋香院宇，原本应是无限风景。然而落叶缤纷，凉意袭来，总是惹人无限秋思，令人常生悲秋之意。“是谁秋到便凄凉？当年宋玉悲如许？”稼轩在《踏莎行》中，便有此一问。问得真真妙绝。秋景既然如此赏心悦目，宋玉当年为什么还要大发悲秋之感慨呢？稼轩似是自问自答：“思量却也有悲时，重阳节近多风雨”。重阳临近，满城风雨，秋意渐深，这恼人的凄风冷雨，无端让人对景悲秋。
“重阳过后，西风渐紧，庭树叶纷纷。”这是北宋大词人晏殊在《少年游》中，对满目秋景的描写。看来，重阳节乃是初秋转至深秋的重要节令。重阳赏菊，雅事一桩。在四季名花之中，晏殊独喜秋花。在他眼中，素来淡雅的秋花，似也万般妩媚，千番娇艳。“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晏殊作为一代宰相，只因禀性耿直，多次遭到贬黜。想来黄菊此类凌霜傲放的秋花，代表着词人的品格吧。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怎不令人伤怀怅望？这是秦少游眼中的重阳。“新欢易失，往事难猜。”触景伤情，少游只能无奈地“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再莫说酒能浇愁，每每却是“酒未醒，愁已先回”。少游词作，素来情韵兼胜。秋意之萧索，词人之落寞，令人读来愁肠百转，无语凝噎。
提及吟咏重阳之词作，易安居士的《醉花阴》，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提的。在一本叫《嫏嬛记》的书里，有这样一则故事。易安写罢《醉花阴》后，将词作寄给在外地为官的丈夫赵明诚。明诚叹赏不已，自愧不如，遂闭门谢客，整整三天废寝忘食，写了五十首词作，意欲胜易安之作。明诚将《醉花阴》杂于自己的词作之中，给友人陆德夫看。德夫仔细读过之后，说：“只三句绝佳。”明诚遂问是哪三句。德夫回答：“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正出自易安之《醉花阴》。虽然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如何，难以考证，但却从一个侧面，道出了《醉花阴》佳处。
重阳佳节，一直是亲友团聚的日子，相携登高，赏菊饮酒，佩插茱萸。然而这个重阳佳节对易安来说，却是形单影只，凄凄惶惶。“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午夜梦回，孤枕难眠，对天各一方的丈夫，自然有着格外的挂牵。“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纵使景再美，菊再香，也无法拂去易安心中氤氲的忧愁。这才有“人比黄花瘦”的感叹。
易安词作，总是笼着一股淡淡的哀伤。几首重阳前后的作品，尤为如此。“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真是满目萧杀，触目成悲。“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便是人生的无奈之处。花开花谢，月圆月缺，又怎能纵情随性？
绍兴二十六年的那个重阳，对张孝祥来说，同样别有一愁滋味在心头。“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为什么会有离愁无数？因为此时的他，正在江边送别爱妾李氏和长子。在张孝祥还是少年书生时，李氏即和他两情缱绻，并生下长子同之，张孝祥向家人隐瞒了此事。后张孝祥进士第一，一朝富贵，这段恋情遂暴露出来。在家人的逼迫之下，张孝祥不得不忍受分离的痛楚，将李氏遣送回老家。“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流水无情，片帆远去，也带走了往昔的千种欢乐，万般爱怜。“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张孝祥为此所作的《念奴娇》，充满了无奈和挣扎，令人感怜。张孝祥的遭遇，很容易让人想到陆游那阕《钗头凤》。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人世间恨海难填！
作为民俗，重阳登高流传至今。登高望远，以何地为胜？在南宋词人的作品之中，提及最多的是两个地方，戏马台和龙山。“戏马台前泥拍肚，龙山会上水平脐，直浸到东篱。”这是康与之所作的《望江南》。据《词苑丛谈》记载，此词乃康与之奉皇帝之命所作。时值重阳，阴雨四垂，词中遂有“泥拍肚”、“水平脐”之语。“茱萸胖，菊蕊湿滋滋。”此词迥然不同于那些重阳悲秋之作，满纸戏谑，读来颇有乐趣。
戏马台、龙山，皆与东晋北伐的两位将军有关。戏马台在今徐州境内，相传原为项羽操演军马之所。刘裕北伐大捷，班师途经此地时正值重阳佳节，遂于戏马台大宴群僚，以壮军威。数次北伐的桓温驻守姑孰时，亦曾于龙山登高聚会。“浮烟冷雨，今日还重九。秋去又秋来，但黄花，年年如旧。”刘子翚在寄给友人的《蓦山溪》中，道尽了黍离之悲。“平台戏马，无处问英雄？”像项羽、刘裕一样的英雄人物早已逝去，当此山河破碎之际，何时才能有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出现呢？刘子翚心中的这份悲怆，和徐一初《摸鱼儿》中“对茱萸，一年一度，龙山今在何处”的那份沉郁，皆是一样的。
再回到稼轩词上。稼轩另有《鹧鸪天》，亦是作于重阳。秋风乱了花事，重阳未见菊花。“黄花何处避重阳？要知烂漫开时节，直待秋风一夜霜。”稼轩写作此词时，已被排挤出政治舞台，壮志难酬。菊花到哪里去躲避重阳节了呢？是不是等到风紧霜冷，菊花才肯开花呢？显然，稼轩在这里以傲霜凌寒的菊花自喻，亦是无限的心灰意冷。新愁旧恨，如这般交织在重阳佳节，令斑斓的宋词，更添出无穷的意蕴。
稗海习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