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婶鼻咽癌脑转移后，就痴痴呆呆的了。清醒的时候听得懂堂叔的话，糊涂的时候就是一枚混沌的古老物种，大门口一坐一整天，忘记了所有的深思凝重。堂叔不能安享晚年了，包揽堂婶的吃喝拉撒睡不说，还得给脑压高上来时的堂婶及时挂上甘露醇。

　　脑压高上来时，堂婶是歇斯底里的状态，抱头哭喊，挠堂叔，但堂叔不能退缩。堂叔打电话给我，能不能把脑子里的水抽掉啊？他拎着一袋子检验单和病历来了，神经科的医生举起CT片，利索地插到灯箱上，指着一处块状白影说：“喏，不小啊！”脑外科医生笑着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堂叔可以自己蹬一辆小三轮，但是担心堂婶坐在后面不稳当，干脆叫辆车，揽着堂婶去卫生室。甘露醇一挂就是一礼拜，堂婶渐渐不闹腾了，也能像往日一样坐下自个儿发呆了。早就命不久矣的堂婶，在堂叔的悉心照料下，眼看又挨过了一年。堂婶干干净净的，堂叔却满脸来不及清理的络腮胡子，像照片里的马克思。堂叔没有怨言，只有痛心，说早年都是堂婶在打理一家子大小事务。

　　朋友跟我说起她的同学小云。小云在苏州打工时认识了一位做玉器雕刻的小伙子，十九岁就结婚了，可是八年前，小云的老公脑血管意外，之后一直瘫痪在床。她一个人，给他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按摩擦身，还得随时经受住他吓人的癫痫，她只好到处找活拿家里做。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劝她离婚吧，她说她做不到，只要一想到以前他对她的好，就怎么都舍不得。她就是觉得累了，八年来第一次打电话向同学倾诉。我的朋友感慨，不到四十岁的女人，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吗？

　　我想起我的一个病人。附近村上的中年男人，第一次外伤性癫痫发作送来急诊，把他女人吓坏了，抹着泪不停说“救救他！”男人在“安定”的作用下，昏沉睡去。半小时后醒来，跟女人要吃要喝，女人一连应下。后来经常陪着男人过来测血压，女人有时会骂：“能吃能喝，就这个死样，不给还打人……”后来得知其中原委：男人在外省打工，刚开始几年按时寄钱回来，渐渐音讯全无。女人去找男人，发现他在那边有了另外的女人，“之子于归”败给“桃之夭夭”，女人的内心深处早就誓与这个男人恩断义绝了。谁知有一天，这个男人被悄悄送回来了，包袱卷里，有男人车祸后的一沓病历。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女人收留了这个口齿不清还挂着涎水的男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部《诗经》，三百零五篇，开卷几乎全是婚姻家庭。西方人举行婚礼的时候，神父会说：“无论这个人以后是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病痛，幸运或者不幸，美丽还是丑陋，你都永远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夫妻到头来，无非求个相濡以沫，彼此依靠，在一起。病中是一个人最容易伤感孤独的时刻，人会变得敏感，神经变得脆弱，好像所有的感官都随之打开了。而疾病又是不能避免的事，健康时想到将来会有生病的那一天，男人女人，真该好好珍惜善待现在的另一方，给将来的他们一个支撑下去的念想和勇气——你以为将来谁会细心照料你呢？我的朋友虽说替她同学抱屈，其实我知道，像她那种爱情女神，真遇着什么事，说不定比她同学做得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