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常喜欢到村东一个奶奶家玩，奶奶和善亲切，无儿女，寡居。

　　我喜欢到奶奶家玩，倒不是因为到她家能吃到熟黄豆、生瓜子，是她家堂屋墙壁上悬挂的四幅国画深深地吸引着我。上面画着四个京剧人物，印象最深的是浑身插满小三角旗的飒爽英姿的穆桂英和魁梧刚勇的黑脸包公。每到她家，我都喜欢伫立于画前，凝视着画面，有时候觉得画中的人物会漫步下来，有时候觉得人物的眼睛会灵动起来，有时候觉得人物手中的兵器会挥舞起来，心中充满了一种想象和愉悦。

　　后来，平静的村子忽然热闹起来，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如火如荼。公社里的造反派到处宣传破四旧，要求家家户户把家里一切封资修的东西交出去，并对各村各队的重点户进行彻底查抄。我们村是公社的政治文化中心，我的父亲又是干部，要带头的。于是，他的爷爷流传下来的完整的线装本《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交出去了；我的爷爷留下来的那个精致的铜水烟壶交出去了；有民国国徽图案、明清年号字样的锅碗瓢盆器皿搜出来交出去了；我们王家祠堂里高悬了数百年的“三槐堂”牌匾摘下来交出去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家谱、族谱扎起来交出去了……全公社几十个村子几千户人家凡是和“四旧”“封资修”沾边的一切都交出去抄出来了。

　　交出去抄出来的东西统统送到了村子后面中学的操场上，送不来的就地砸了，毁了，刮了，涂了，如祠堂前的石狮石碑、建筑里的雕栏画栋、家具上的雕花刻绘。

　　这夜，注定是一个破四旧的狂欢夜。四村八邻的人们早早地吃过晚饭，向操场聚拢来。男人女人来了，姑娘小伙来了，老人小孩来了，我也来了，大家要来参加一场革命洗礼，享受一顿精神盛宴。

　　火点起来了，“四旧”纷纷飞进了火堆，火堆越来越大，火势越来越旺，火堆变成了一片火海。烈焰熊熊，冲向夏日的夜空，遮蔽了繁星，烧醒了玉兔。热浪滚滚，扑面而来，映红了所有人的脸颊，人们兴奋异常，欢呼着，跳跃着，一捆捆书籍由他们的手扔进了火海，一幅幅卷轴经他们的手化成了烟尘，一块块牌匾在他们手里变成了火焰。

　　挤在疯狂的大人堆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书籍画幅、木雕木刻顷刻间灰飞烟灭，我的心里充满了哀伤。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那么兴奋，情绪比烈火还要炽热。眼睁睁地看着我家祠堂里那块“三槐堂”牌匾被一个壮汉砸到了火海的中心，我不禁用怨恨的眼光盯了他一眼。

　　那会儿，我忽然想起了村东奶奶家里墙壁上悬挂的四幅画。

　　第二天早饭后，我一个人冲到了奶奶家，奶奶出工去了，我从门缝往里看，可是屋里暗，什么也看不见。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收工，大人们都从地里回来了，我又跑到奶奶家，终于发现那面生动的能引起你无限遐想的墙壁，已变得生硬冷漠，墙面斑驳，石灰脱落，惨不忍睹。不用说，那四幅画也在昨晚化作了一缕香烟袅袅而去。我站在墙壁面前，沉默良久。奶奶安慰似地抚摸着我的头，悲伤而平静地说：不交出去不行啊。

　　生活没有了色彩，精神充满了空虚，文化变成了荒漠……这样的岁月竟然长达一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