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当在云南香格里拉,一个小村子,和著名的雨崩相隔一重山。从这里骑马进雨崩,还要大半天时间。我们从飞来寺赶到西当,月亮已经爬上山,只好住下。这一天是2012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原来的计划是在雨崩迎接新年的第一个黎明。有点遗憾。
客店是一个藏族汉子开的,我们借他的炉灶烧了几个菜,要了白酒,请他一起上桌。那个夜晚,喝了不少酒。汉人唱汉歌,藏人唱藏歌,汉人还在藏人的带领下,手拉手,一起围着饭桌跳藏舞。唱啊跳啊,就有人说,新年到了。醉眼蒙眬看月亮,只觉得很大,很白。
我的2013,就从西当的这片月色开始。
第二天骑马上山,山谷间随处可见巨大的古松。松树的高度让人触目惊心。月光的皎洁,加上古木的森然,似乎赋予了这一年某种意义。当时有所心动,却又一闪而逝。一年很长,今天才是首日。马走得颠簸,很快,也就忘记了这所谓意义。
但日子没有忘记消失,这就好像梧桐不会忘记掉光树叶。这一年,可供飘零的残叶不多了。那就来说说它的“飘零”吧。
“飘零”就是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地。小学生的数学书对这种现象会这样表述:“一片叶子从甲地到达乙地。”还有别的表述,比如“这是一种穿梭行为。”想想这一年,记得住的印象当然包含着穿梭。从镇江出发,去看藏寨中的水磨坊,看沂蒙山区成片的桃林,看川藏线卡萨湖边那一群斑斓锦鲤,这似乎都属穿梭行为。
树叶的穿梭是回不去的单程票,决绝,激烈,哀美,穿梭的结果是从一个生命体变成泥土;我的穿梭很安全,我回得去。这个重大差异让我保全了本来面目,也令我的穿梭显得浮光掠影。你走出去了,走得很远,最终还是要回头——这个宿命,表明你的穿梭是悬空的,不像树叶那样不顾一切就栽下地。这样的穿梭就是做了一回访客,“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人既不在,我也不想久候,立马返程,去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平常日子。大抵,一次完整的穿梭就是如此。不深不浅、不咸不淡的,也是不尴不尬、不伦不类的。是不是无聊和虚浮?
认识确乎深刻,深刻到骨感,但还是一次次这样外出,外出几天,就会像只蝙蝠,飞向熟悉的那根枝杈,倒悬着身子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陶诗了。这样做,大概也是有原因的吧?
去那些遥远的地方,天空一般很明净,也就是不脏。如果我们不远行,呆在家中不动,看头顶上的天空,一般很浑浊。可是,在明净的天空下,我们一样有驱不散的乡愁,在浑浊的天空下,我们一样有不能被鄙视的快乐。这是否也是原因之一呢?
穿梭的一头是远方,一头是家园。家园就是你不得不住下,不得不住上很久的一处地方。住久了,你和这处地方就成了老友。老到什么程度?老到相对无言,一人一张藤椅,枯坐半日,各想各的破心思。无趣得很,于是发誓不见,可隔了点日子,还是要去敲门,坐那把坐惯的藤椅,喝那壶俗气的花茶,一边专心看自家掌纹。
李白是喝酒的大家,喝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境界。一变成三,怎么变的?除了自己和影子,那个神秘的第三者是谁?我若高举夜光杯,谁来当我的第三者?
本年度的最后一天,是农历二十九,这时是残月。“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是描写残月的名句,写得超美,就是压抑。我想做的是约上两个朋友,拌个豆腐,炒碟花生,削几十片山巷口的猪头肉,喝些啤酒,大呼小叫,就这么,粗野而热闹地,将这一年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