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庐山

　　几十年白驹过隙，但是时不时总会有几个乡亲的形象浮出脑海。一个叫大涛，一个叫腊梅，还有一个大伙叫他独眼龙。三个人跟我并不住一个村里，但都在镇子附近，低头不见抬头见。

　　大涛离我不远，也就十分钟的路程。那年头时兴搞社办企业，村子里头脑稍稍活泛一点的年轻人，或者在城里多少有点路子有个把亲戚的角色都会如此这般地去折腾。大涛就是这种主儿，他有个弟弟复员后分配在南京工作。大涛于是开起了预制板厂，镇上不少人家盖房子用的都是他生产的水泥预制板。生意着实红火过一阵。常识告诉我们，生产水泥预制板有两样不可或缺的原材料，一是水泥，一是钢筋。但是那年月这两种材料恰恰都是紧俏商品。他那个在南京工作的弟弟渐渐显出后劲不足捉襟见肘的态势。某天傍晚送材料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的弟弟面有难色地低语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了。大涛顿时犹如掉进了冰窖，从头顶凉到了脚板心。仔细一问，原来这最后一次弟弟竟扮了一回梁上君子。大涛大惊失色，骂道：怎不早说？你这不害死我了？弟弟好不委屈，老子冒恁大的风险怎么倒害死你了！其实大涛的本意是，万一败露，不仅把弟弟给坑了，自己在乡亲们眼里也就成了不仁不义的人，他这辈子就别想再翻身了。从此大涛金盆洗手。他的“上岸”竟十二分彻底，连庄稼地里的活也不干了，哪儿有酒往哪儿钻。好在他人缘不错，劣质的地瓜干酒整天醉醺醺的，倒也快活似神仙。

　　独眼龙姓赵。这伙计约莫四十出头。事实上他双目炯炯有神，而并非独眼。看人时总喜欢闭起一只眼来，久而久之大伙就送他个“独眼龙”的绰号。独眼龙在湖里放鸭子为生，以船为家。这伙计几乎不食人间烟火，每天早餐是湖水煮一海碗小鱼小虾外加两只鸭蛋，总之是靠水吃水，晚上一顿面疙瘩，所以养得膘肥肉壮。他的最大嗜好是吃肉，最好是蹄髈才过瘾。大伏天吃肉汗如雨下，他的绝招是整个人埋在水里只露出脑袋，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发出久旱逢甘霖般的欢声。人道是饱暖生淫欲，有一天他终于跟村上一个寡妇有了一腿。对这段恋情老赵很是上心。虽然那女人长得让人不敢恭维，但在他眼中却跟嫦娥似的。那一年中秋，老赵应邀到村子里跟哥们“抬石头”，散席后他嘬着牙花往相好家里晃悠。月色如洗，微风徐徐，令人心旷神怡。猛然间他发现前方小河边站着他熟悉的那个身影。至今我们都不明白，他竟突然疯狂地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向那黑影冲了过去。刚等哥们几个缓过神来，只听哎哟一声惨叫，老赵随即直挺挺倒了下去。原来他把河边那棵摇曳的柳树当做了他的心上人，更为严重的是他以为对方意图投河轻生。为此他付出了右臂骨折和左眼失明的代价，成了名符其实的独眼龙。寡妇闻言，不顾儿女的阻挠，大大方方地搬到了船上。这大概就是因祸得福的意思。事后独眼龙解嘲说，值了，这就是命。

　　再来说说镇上供销社的营业员腊梅。那辰光有事没事我们几个哥们都喜欢转到供销社去看看这个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高挑而丰腴，脸上抹一层厚厚的雪花膏，摆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们看到她比看露天电影都兴奋。要知道，那年头乡里三个月才放一次露天电影哩。

　　关于腊梅有着数不清的传闻，有人说她原先当教书先生的丈夫划成右派死在劳教队了，有人说她跟公社某某人某某人不清不楚。而她现任的丈夫则是个皮匠，就是修补胶鞋解放鞋的鞋匠，那年月穿皮鞋者凤毛麟角，不知为什么这手艺人竟被叫做皮匠。而且乡亲们还一概称之为小皮匠。究其原因，也许是腊梅的这个皮匠丈夫生得太矮小的缘故，反正顶多一米高吧。据说是小儿麻痹之类毛病留下的后遗症。我们一直困惑于好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就像常言说的那样：吃不到的葡萄大体都是酸的。奇怪的是两口子的日子风和日丽，相敬如宾。唯一的一次冲突发生在一个下午，小皮匠居然敢公然到供销社去叫板，手舞足蹈，面红耳赤，什么难听骂什么。腊梅不明就里，但却使出了至今令乡亲们津津乐道的致命一招：在好言相劝终无休战的情况下，只见腊梅步出柜台拦腰抱起小皮匠转身往空酱油缸里一放，没人帮助他只能待在那里永无出头之日。小皮匠顿时偃旗息鼓败下阵去。及至答案揭晓，愧得腊梅好多天都眼圈红彤彤的。原来是腊梅那个右派前夫回来了，小皮匠故意找茬意在离婚。

　　白云苍狗，日头出东月落西。我常在梦中忆起那些纯朴且善良的乡里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