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一位好友多喝了几杯，拽住我要继续干杯。无奈，只得勉力陪了几杯啤酒。酒多之人谈心一般都是直截了当的，加之这位好友本来就爽快，因而省略了许多寒暄和套话。

　　好友说我对他不公平，几乎吓出我一身汗来。我当然要反问。

　　“何以见得？何所指？”

　　好友说：“你和某某的交情比我和你的交情深。”

　　这真是天大误会。我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他居然得出这么个错误结论。我恨不能举例子给他听，说明我和他的交情绝不比我和某某的浅。但同时我告诉他，朋友之间的交情虽有深浅远近，但如果非得举例说明的话，那就不是朋友间该有的举动。我还补充说，其实我们这些朋友间的友谊，往往体现在平时的细小琐事中，反映在日徂月往的言谈举止里，一般很难有机会用患难之交的相关要素去考量检验。

　　他嘟囔说，反正他有这种感觉。我告诉他，他的感觉出错了。

　　很显然，这是一件很难被说清楚并让生疑之人打消疑虑的事。

　　眼见这个问题一时没法相互说服，于是，好友忽又换了个话题。他正色说：“我现在正努力学坏，我其实是个坏人，只是还不够坏。”

　　我笑着问：“你是坏人？你都做过什么坏事？”

　　他说：“你要相信我，我能做成坏人。而且我正在做。”

　　我问：“就算你能做成坏人，那么，你为什么要去做坏人？”

　　他说：“因为我必须做坏人。”

　　听了他的酒后“真言”，我并不担心。因为我知道，坏人的语言结构里，没有他这种表述方式。

　　为了让他做坏人做得坦荡心安，我又对他说：“我也做过坏事，做过很多令人不齿的事。我发现做坏事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说：“你错了。坏事很难做，要做得有水平，做得坏到家很难，绝对是一门高深的艺术。”

　　我感觉到了他学做坏事的艰难，因为我听出这是他的由衷之言。

　　“把人害死了，人家还不知道，或是知道了，还不能向你发作。这是学问，是艺术。”他感叹说。

　　“你学不来、做不来的。老兄。”我讥讽地说。“如果你能做成个大坏人，我保证不和你绝交。”

　　他拍拍我大腿说，“你说的话算数？”

　　“绝对算数。”我回答。“问题是你要做不成坏人，那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办？”

　　他支吾一会，一拍自己脑门，说，“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勾肩搭背，步履趔趄。他忽地一推我，问：“你答应送我文房四宝的，什么时候送？”

　　“肯定送。问题是，你要它们做什么？难道还练书法？”我说。

　　“我一直在练。”他正色说，“我一直在练欧阳询的书帖，练了十几年了。”

　　“欧字法度森严，你选对了。”我说。

　　“欧体字都有哪些特征？”他问。

　　“欧字锱铢必较，峻整完美，有垂露悬针之妙，折如断金，转似切玉，凡书之律法尽藏其中。诚然君子之书。古来君子学他，伪君子也学他。但绝少有学成者。因为太似则匠，不似则乖。所以，古今凡有志于书法且能自出机杼者很少以欧体为范。”我解释说。

　　“那你还说我练对了？”他问我。

　　“你这是明知故问。”我说。“因为你志不在书法。”

　　“此话怎讲？”

　　“因为自古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你下笔落墨，横平竖直，难逃欧范。所以，你学《九成宫》不过自然而然之事。”我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很可怜的，因为即便你想做坏人，老天恐怕都不给你成功的机会。”

　　他用酒徒惯有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低下头，心不在焉地说：“屁话，你这是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