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朱凯生
儿子两岁半时,腹部做了一次大手术,输了几百毫升血。输血后,我天天坐在儿子身边,一刻不停地看着他。我既担心手术效果,又担心血浆质量。我不知道输入的是谁的血,是不是健康,输入以后会不会发生排斥。所幸儿子没什么反应,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儿子身上有我的骨血,也流着他人的血——那是陌生人送给他的礼物。
从那以后,我一直想为别人献点血。到今天,我一共献了四次。我体质好,献血后没有反应,对单位的献血补贴也不太在意,只是有一点比较纠结:每次献血后我都很想知道我的血到了谁的体内,我想问问那个人,输血后有没有不适,有没有觉得体内隐藏着什么跟过去不一样的东西。这些年来,我时常幻想这样的情景:献血以后,我穿过街道,进入社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四处观望,好像是在找一个人。我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只要目光一对上,我就能发现他的身体里有没有流着我的血。我会快步走到他面前,希望他能认出我来。但在多次幻想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能认出我的人来,我一直处于盼望那个人能认出我的状态之中。
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不就是献了一点血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没有人在输血之后会关心这是谁的血,就好像你在儿子输血之后只关心这血是否健康而不关心这是谁的血一样,干吗要那个人认出你来?每当我这样责备自己的时候,心里都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好像很喜欢先幻想这种奇遇,然后再轻轻责备自己几句。后来,对这种幻想和责备的回味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享受。
我不太熟悉我的血液,但我对流血的感觉印象深刻。我见得最多的是汗水。汗水经常流出来,不论是劳动还是运动,只要出汗,都是件很舒服的事情。跟流汗不同,流血是件很疼的事情。记得八岁那年的秋天,割稻子时镰刀割破了小指头,我又疼又怕,父亲教我用嘴巴含住指头,帮助止血。我边跑边哭边吮。回到家里,血是止住了,疼痛却止不住。母亲为我冲洗、包扎,还为我做了碗蛋汤,她知道给我吃点东西要比安慰我几句管用得多。我坐在小椅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搐,手指一阵一阵地刺痛。蛋汤只是安抚了我的情绪,并没有减轻小指头的疼痛,后来发炎了,痛了好多天,到现在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从那时起,我算是真正记住了流血之痛。
此刻,针头扎进我的血管,没什么痛感。血流得很畅快,几分钟后,血袋就装满了。看到这袋“全血”,我知道它远离了我。我伸手摸了摸血袋,袋子柔软而温暖,我的体温反过来又温暖了我的手。那一刻,我就像是与它静静相守的另一袋血,我看着它,它不看我。我把我的温度、活力、情谊,把所有它不知道的东西全留给了它,它却毫不知情。作为我送出的礼物,它即将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与我再无瓜葛。
献血如同写作。一篇文章写完了,发表了,于是散落在读者手中,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到各个角落,你很难找到它。你不知道它落在谁的手上,不知道谁读了它,也不知道它在谁的心里扎下了根。你听不到回声。即使有一些评论,你也不一定能看到,看到了也不一定能说到你的心里去。献血也一样。你不知道你的礼物会落到谁的手里,将进入谁的身体。礼物被收下以后,它不认识那颗心,不认识那一根血管,一个朋友也没有。你不知道它会不会迷路,不知道它是不是舒心、快活,也不知道它里面的酒精和血性能不能被那个人接受。总之,你有点担心,就像担心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一样。
纠结的时候,我就问儿子手术之后的这些年有没有不适感。儿子说,我那时还小呢,哪里记得输血的事情啊。但是现在真没有什么不适。他说,新血一进入你的身体,很快就被送到各个角落,一个红血球会带领另一个红血球,在你的血管里奔跑,过不了一阵,新血就会融入你的身体,就像一勺果珍很快融入一杯搅动的水一样。儿子说,给我献血的那个人肯定在二十岁以上,甚至可能是中年人,他成熟的血进入我幼年的身体,和我的血一起流动。他固然帮助了我,我也让他的血重回幼年,最后让那些血完全忘了自己的故乡,自在地活在我的体内。将来我也会献血,我希望我的血忘了来处,在别处快乐地流着。
正好,献血结束以后我就喝了一杯血站提供的果珍。我相信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不再为自己血液的前途担心了。
血液是一个人的秘密收藏。我一直把这笔收藏带在身上,从不离身。我在世上任何地方劳动和生活,它都跟着我。我是靠它的支撑才有力气的,我离不开它。现在我匀出这么一大包来送给一位陌生人,希望能为他的身体增加一份活力。他收到这份礼物以后,会变得健康有力。若干年后,他也可能会为别人献出同样的礼物。我相信我的血注入另一个身体以后,会过着不一样的生活,完全用不着我担心。但我还是有个心愿,希望有一天能遇见那个人,跟他聊聊天,问问他的身体状况,问问他两股血有没有闹别扭。投缘的话,我会请他喝酒,我会仔细打量一番,看看我的血在他体内过得怎么样,看看我送给他的礼物是不是还像过去一样快活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