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3日，在父亲死去的地方，王彪跪地痛哭（资料图片）。本报记者张沫摄

2008年7月2日凌晨，看守自家遭强拆的房屋废墟时，密云县李各庄村民王再英被人殴打致死（本报曾连续报道）。

12月20日，北京高院终审裁决：檀州房地产公司拆迁科长郭生全、李各庄村治保主任王守才等5人被判处缓刑；河南籍民工高进忠、翟少伟、李变京等人则获无期徒刑、有期徒刑15年和12年。

事发后，王再英之子坚持认为“拆迁指挥者”也应对这起命案负责。该诉求终审被驳。

■关键词·故意毁坏财物

治保主任等五人被判缓刑

当日，北京高院终审认定，2005年，李各庄村开始旧村改造拆迁工程。2008年2月，因9户村民要求的条件较高，拆迁遇阻。后经镇政府协调，村委会委托镇属企业檀州公司负责拆迁。

檀州公司拆迁科长郭生全奉命入村后，指使黑龙江籍男子李艳静于2008年3月至5月间，多次分别纠集无业人员项卫华等人，先后砸毁王再英等6户村民住宅的屋顶、房脊、玻璃等物，并于4月30日夜间将王再英家房屋强制拆除。

此外，治保主任王守才也指使入赘该村的河北男子董金武等人，分别于2008年5月间，先后砸毁两户村民住宅的房脊、玻璃等物。

终审裁定书认定，郭生全、李艳静、项卫华、王守才、董金武犯故意毁坏财物罪，鉴于5人“认罪态度较好，具有悔罪表现，适用缓刑确实不致再危害社会”，对5人宣告缓刑。

同时，法院责令郭生全、李艳静、项卫华等人连带赔偿王再英之子王彪、之母王文华（今年3月已病逝）房屋赔偿款4.2万余元。

宣判前，这5名被告人已取保候审近两年。终审宣判后，他们最关心的是，他们的“缓刑考验期限”是不是可以结束了。法官告诉他们，这一期限自终审宣判之日才开始计算。

■关键词·故意伤害致死

三农民工最高刑至无期

终审的司法材料披露了这场拆迁命案的缘由。

自家的两院房屋被强拆后，王再英拒绝妥协，他白天干活睡觉，晚上就在废墟附近露天守候。这样的坚持，成了李各庄村拆迁进程中的一个大麻烦。

1个多月后，该村村支书张玉良决定采取行动。张玉良在庭审证言中说：“6月20日左右，我看到王再英家被拆的房子堆着废料，让王守才去清理，他说行。后来我也没注意他清理得怎么样。王再英死前6天，规划局来画线，王守才说王再英家的废料还是碍事，我就让他找人来清理。7月2日凌晨4点多，有人给我打电话，说王再英死了，当时不知道是谁干的。”

诉讼材料称，2008年7月2日凌晨1时许，受王守才委托，河南籍农民工高进忠纠集同乡翟少伟、李变京及王二涛（另行处理）等人，前去清理王再英家房屋被强拆后的木料。遭王再英阻拦后，翟少伟、李变京按照高进忠的事先指使，伙同王二涛等人分别持撬棍、砖头等物，对王再英的头面部、四肢部、躯干部等处进行殴打，致王再英颅脑损伤合并创伤失血性休克死亡。

终审裁决书中，这3名农民工，成为这场拆迁命案的主要责任人。

依据上述材料，法院一审判决认定，高进忠、翟少伟、李变京构成故意伤害罪，并分别判处3人无期徒刑、有期徒刑15年和12年。一审宣判后，高进忠提出上诉，称自己无罪。其辩护人韩永廷律师称，高进忠没有伤害王再英的故意和动机，也无伤害王再英的客观行为，其行为与伤害的后果没有必然联系。

韩永廷进一步认为，在清理王再英家房屋废墟这一事实过程中，村支书张玉良为决策者，王守才为具体实施者，董金武则在王守才和高进忠之间起承上启下的作用，高进忠只是一个传达者。“高进忠的上面有董金武，董金武的上边有王守才，王守才的上边有张玉良，高进忠的下边还有高世锋，为什么单单认定高进忠有罪呢？”

终审裁决书则认定，高进忠犯罪的事实，有同案人供述及相关证据在案证实，事实清楚，其所提上诉理由不能成立，应予驳回。其辩护人所提辩护意见与已查明的事实不符，法院不予采纳。

■关键词·拆迁指挥者

村支书未被检方指控

一审宣判后，王彪亦提出上诉——他认为父亲被杀的幕后黑手是拆迁指挥者该村村支书张玉良。终审判决对此没有认定。

王彪的上诉理由共三点：他家房屋被强拆，父亲被人殴打致死，村支书张玉良、治保主任王守才均难逃干系，现在却未被追究责任；父亲离世后他形同孤儿，法院一审判决高进忠等3人赔偿26万余元，不足以弥补他的损失，请求二审法院判决3人赔偿其经济损失150万元；他家两院房屋被强拆，警方只认定了其中一院房屋且低估其损失，另一院房屋被遗漏，这不仅会对郭生全等人的定罪量刑造成影响，同时造成他家房屋的损失无法获得合理赔偿。

王彪的诉讼代理人、北京市君永律师事务所律师靳学孔也坚持认为：此案中，应追究张玉良、王守才的刑事责任。

靳学孔称，作为李各庄村支书，张玉良全面负责该村拆迁工作。在此过程中，一切重大事项都要向张玉良请示，由他决定。对于这一事实，相关人员如王守才、郭生全等都给予了充分证明，张玉良本人也曾多次供述过。

“就连找人吓唬钉子户、不直接伤害钉子户的事情，都要向张玉良请示。王守才让人清理王再英家废料，并由此引起的伤害王再英致死这样重大的事情，有谁敢不向张玉良请示？所有事实和证据都表明，张玉良才是故意伤害王再英和非法拆迁的策划者、指使者，应当对全部的故意伤害罪、故意毁坏财物罪承担刑事和民事责任。”

靳学孔认为，一审判决遗漏了故意伤害罪和故意毁坏财物罪的主要责任人张玉良，王守才参与故意伤害犯罪也没有得到认定，属于犯罪事实不清。

此案调查审理过程中，密云镇政府和李各庄村委会出具证明材料，称张玉良是一名合格的北京市人大代表，是一个思想觉悟高、政治素质好、积极拥护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遵守国家法律法规、为和谐社会作出积极贡献的党员、干部。

靳学孔对此提出质疑：“张玉良指使拆迁公司非法拆迁，这是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吗？！指使拆迁公司招募社会恶势力人员，对自己的村民威胁、伤害、毁坏财物、断水断电，直至将村民当场打死，这是为了社会和谐吗？！这是一个北京市人大代表应有的素质吗？！”

终审裁定书认定，王彪索赔150万元的上诉请求，缺乏事实及法律依据，不予支持。

对王彪诉讼代理人要求追究张玉良、王守才刑事责任的意见，终审裁定书称，“因原公诉机关未指控张玉良有故意伤害和故意毁坏他人财物的行为，亦未指控王守才故意毁坏王家财物”，故对其所提代理意见不予支持。

对于王彪称自家一院房屋损失被遗漏的问题，终审裁定书未有涉及。不过该案承办人向王彪表示，警方和检方确有遗漏，他可另行起诉进行索赔。

■法庭直击

被告人之妻　丈夫被人冤枉

“我家高进忠最冤了！”见到记者，见到法官，高进忠的妻子丁兰枝一开口，首先是这句话。12月20日上午，她从河南老家来京，旁听了丈夫的终审判决。

自丈夫被法警带进法庭的那一刻起，丁兰枝就开始轻声抽泣。

法庭空间不大，她离丈夫很近，但除了高进忠被带进法庭和离开时的两次眼神交流，夫妻俩没有机会说话。

看到丈夫成为这场拆迁命案中判刑最重的一个人，丁兰枝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身着法袍的法官走到她身边，说：“法官判案是讲证据的，不是说他自己喊冤就不能判。”

丁兰枝仍然情绪激动，法官接着说：“你要从被害人的角度来理解这事。人家命都没有了，那是一条人命啊，至少你家高进忠还活着。”

从法庭出来，丁兰枝找到被判处缓刑的董金武交涉了几句，“我跟他说，是你叫高进忠去干活的，现在高进忠这个样子，你要对我们负责。董金武说不是他叫的高进忠，这事和他无关。”

丁兰枝称，高进忠是家中独子，人到中年的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现在丈夫被判重刑，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自家生活都很困难。法院判决的26万余元赔偿款，“根本没能力支付”。

■案件背后

被害人之子

曾放弃80万私了款

两年半的等待后，王彪领到了这张并不满意的终审裁定书。他称“无法接受”，将通过各种途径进行申诉。

父亲出事时，王彪刚满18岁，在北师大密云实验中学读高一。如今，他已是河北建筑工程学院土木工程系的大一新生。

王彪说，在为父亲之死讨个说法的同时，他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王再英去世后，村委会每月发给王彪几百元生活费，并为他申请了低保。考上大学后，生活费增至每月1000元，“将将够花，幸好是在张家口这样的小城市”。

王彪说，现在终审判决下来了，他不知道能否拿到赔偿款，更不知道村委会今后还管不管他。

王彪曾有机会拿到一大笔钱——2008年8到10月间，同村的黄某和罗某受人之托多次找王彪，说“大队”看他可怜，可以替他“向民政部门申请一笔救助款”，大概80万元，惟一条件是要求他签字答应“不再追究张玉良责任”。

王彪没有答应。

拮据凄惶的日子里，王彪一直觉得，自己没拿那笔钱是对的，他说自己不能就这样把父亲给“卖”了。

王彪很少跟现在的老师、同学谈论这些家事，他害怕成为别人可怜的对象。

不过，在两年半的追踪报道中，记者还是见到他二度落泪。

2008年7月3日，事发次日，在介绍父亲被殴致死的过程中，他扑倒在父亲殒命地，长跪不起，嚎啕大哭。

2010年12月21日，拿到终审裁定书后，获悉拆迁指挥者村支书未被追究刑责时，他再次掩面而泣。

本报记者欧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