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核心观点
基本养老保险制度需要“一揽子改革”,最好花上几年的时间,然后从某个早上开始实施运行,不要今天弄了这个,明天再弄那个,不要没完没了所谓试点。
养老金的投资收益率不仅要跑赢CPI,更要逼近社会平均工资增长率,否则就会有巨大的福利损失。
现行的养老金制度只要简单看几个参数,就可看出它是不可平衡的,在可持续性上存在巨大的隐患。
■ 对话动机
12月17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了《中国养老金发展报告2012》,报告指出的一系列问题引发公众关注。
报告显示,中国城镇基本养老保险个人账户“空账”额突破2.22万亿元,在32个统筹单位中(31个省份加上新疆兵团),2011年收不抵支的有14个,如果没有相应的财政补贴,支付缺口将达767亿元。
如此规模的“空账”,是否意味着养老金的亏空?700多亿元的收支缺口,要如何解决?
2万亿“空账”
不是养老金“亏空”
这一代人要建立自己的账户,但上一代人谁来养?在制度建立之初,我国没有解决这个“转型成本”问题。
新京报:个人账户2万多亿元的“空账”,是否意味着养老金的“亏空”?
郑秉文:这是两个概念,完全是两回事。我国实行的是社会统筹和个人账户相结合的养老制度,我们叫“统账结合制”,或者说“部分积累制”。
社会统筹用于支付已退休的参保人员,个人账户则是用于个人积累,退休时开始支付。
所谓的“空账”是指,个人账户的部分也被拿去支付已退休人员的养老金。2011年全国个人账户的空账额是2.22万亿元,首次超过2万亿大关。
但从整个养老金的收入支出来看,制度能够大体维持平衡。
2011年城镇基本养老保险基金结余4130亿元,其中财政补贴2272亿元,“非正常缴费”收入1898亿,这包括补缴、预缴、清理历史债务等。
新京报:这些“空账”是怎么来的呢?
郑秉文:社会保障制度的本来面目是“现收现付”,也就是下一代养上一代。但这一代人要建立自己的账户,上一代人谁来养?
因此个人账户的制度一建立,就面临一个“转型成本”。在十几年前制度建立之初,我国没有解决这个转型成本问题。
新京报:所谓“转型成本”,就是现在退休的一部分人当初没有缴费,却要拿钱?
郑秉文:对。我国建立这个制度是在上世纪90年代,当时是国企改革阶段,国企员工都是企业劳动保险,因此亟须建立一个社保制度,替代企业保险制度。
这些退休人员为经济建设贡献了一辈子,由于制度转型的原因不发给他们养老金是不行的,于是国家建立了“部分积累制”,你自己积累一点,拿出一部分来养老头老太太。
交15年,拿25年
现行养老金制度面临压力
最低缴费15年,到了50岁就可拿退休金,活到75岁,那就是拿25年的养老金。交15年的,拿25年的,这个制度可持续吗?
新京报:有人说中国的养老金制度“不可持续”?
郑秉文:养老金制度要有一个精算,但我们的制度只要简单看几个参数,就可看出它是不可平衡的。
例如,如果一个灵活就业人员按照最低缴费15年,女工到了50岁就可拿退休金,根据中国的寿命预期,可以活到75岁,那就是拿25年的养老金。
交15年的,拿25年的,这个制度可持续吗?交的是平均工资的20%,拿的养老金如果是按未来社会平均工资的40%来计算的话(2011年的养老金替代率大约是42%),那么,她交这十几年的钱,还不够她拿5年退休金的。剩下20年,这个钱谁给她掏?
类似这样的问题在这个制度设计里还很多,这些都是制度不可持续性的重大隐患。
新京报:你曾说过,现有的养老金制度这样运转下去,15年之后的养老金可能吃不上盒饭,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郑秉文:按最低缴费15年计算,按养老金计发公式,每缴费一年就拿相当于当地社会平均工资的一个百分点,15年就是15%。
例如,2011年,全国城镇非私营单位制造业年平均工资为36494元,每月平均也就是3041元,15%的替代率每月只有456元。所以,每月四五百元,也就仅够吃盒饭吧。每天平均生活费只有15元。
当然,我说的这是极端的情况,都按照最低缴费年限缴费。实际情况也差不多,比如,新农保中,绝大部分农民选择的缴费是最低档,就是每年100元,几乎很少选择第5档500元的。
再举个例子,法国规定最低缴费年限是37年半,后来发现37年半不可持续,要提高到40年。37年半都不可持续,中国15年,可持续吗?
欧洲有几个国家,规定67岁退休,目的就是维持相当水平的替代率不变。否则,就或是降低替代率,或是提高缴费,或是提高退休年龄。这是人口老龄化的压力导致的,不是人的意志可以转移的。
盯住GDP增长率
方能分享经济增长成果
增值保值是指养老金能不能跑赢CPI,但除此之外,养老金制度还面临巨大的福利损失。
新京报:养老金在保值增值上面临很大的问题吗?
郑秉文:我认为,面临极大的问题。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养老保险制度,是有这么多钱放在银行里吃利息的。
增值保值是指养老金能不能跑赢CPI,但除此之外,养老金制度还面临巨大的福利损失。因为养老金的回报率,极大地低于社会平均工资增长率。
这个增长率与GDP几乎是同步的,甚至高于GDP的增长率,如果盯不住这个增长率,你就没有分享高速经济成长带来的成果。
新京报:要跑赢CPI,还要逼近社会平均工资增长率?
郑秉文:今年是2012年,假设你在20年前加入这个制度,当时你每月工资200元,200元的8%给你攒起来了,也就是每个月16块钱。存在银行里吃利息到现在,即便能变成40块钱,但40块钱,是现在工资的百分之多少?肯定到不了8%,恐怕连0.8%都到不了,这就是福利损失问题。
社保基金投资应有部分实业投资
空账持续扩大,必然造成未来养老金的支付压力;另一方面,一旦将账户做实,账面上的钱可能面临贬值的尴尬。
新京报:怎样提高养老金的收益率呢?
郑秉文:我历来主张,社会保险基金投资多元化。存款应当有一部分,债券投资应当有一部分,实业投资领域也应当有一部分。
而从实业投资的角度来看,基础设施投资尤其是一些涉及国计民生的、收益性比较好的大项目,可以考虑拿出一部分来单独进行投资。此外,投资体制改革还应当国际化,可以考虑走出国门,以分散风险。
新京报:即便是做投资,收益率似乎也很难达到像GDP这样的高增长。
郑秉文:对。所以说到底,在目前的经济增长速度下,积累是划不来的。做实个人账户,将会是低效的。
维持空账还是把个人账户做实,这在学界至今仍存争议。一方面,随着中国步入老龄化社会,空账持续扩大,必然造成未来养老金的支付压力;另一方面,一旦将账户做实,账面上的钱可能面临贬值的尴尬。相对于现收现付制,统账结合制下的投资,解决不了巨大的福利损失问题。
新京报:要不要做实个人账户,看起来是一个两难情形,你的建议是什么?
郑秉文:在我看来,对于中国而言,最适合的养老保险体制是实行记账式名义个人账户制(NDC)。
所谓记账式个人账户制,就是参保人缴纳一定百分比的个人收入,由国家为其记入个人账户;但资金随即可用于支付当代养老金,个人账户并无真实资金存在,仅有缴费记录。
同时,职工个人缴费和单位缴费也统统进入个人账户,形成“完全积累”,个人领取养老金的标准仅与个人缴费额度、年限等相关。缴费额度高、年限长,未来领取养老金待遇就高,自然会对高缴费、晚退休产生激励。
当参保人退休时,再根据一套精算程序,将账户中所有的账面积累换算成真实的退休金,发放给每一名对应的退休者。
一旦实行这个制度,养老保险待遇将会完全成为每个参保人的个性决策事务,参保人与国家对立的现状自然化解。
提高统筹层次,“富余”省份可补贴“收不抵支”省份
统筹层次太低是导致目前几乎所有制度困境的根源,所以提高统筹层次应该是一个努力方向。
新京报:2011年有14个省份的统筹基金收不抵支,这会有什么影响?
郑秉文:是的,2011年是14个省份收不抵支,2010年是15个。
统筹层次太低是导致目前几乎所有制度困境的根源,所以提高统筹层次应该是一个努力方向,这样可以减少资金浪费。
现在宏观资金浪费的现象比较严重。全国各地一半省份资金有积累,另一半省份不够,中央和地方财政都得转移支付。这样一来,财政介入这个制度,但却有一部分资金沉淀,而且越来越大,这就形成了浪费。
如果提高统筹层次,资金使用效率不就提高了吗?资金有盈余的省份,就可以把钱补贴给收不抵支的省份。
新京报:这样经济发达地区人们的养老金水平会不会被拉低?
郑秉文:不会。社会保障制度全国是一个统一的公式,地方无权去更改和调整。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不同地区之间的社会保障制度、格式、政策都是一致的。
改革可以先进行案头设计,花上几年时间
往往制定了一些制度,然后派生出好多问题,然后又打补丁,打每一个补丁又派生出好多问题。
新京报:在养老金之外,我们还希望建立什么样的制度呢?
郑秉文:第二支柱,就是“职业年金”制度。
我们1991年建立企业补充养老保险,但是发展得很不好,国家不重视。
今后公务员、事业单位也都得建立。加入到这个基本养老保险改革里面,替代率不就上来了吗?你不能把他的养老金降了一半,降了一半儿他不愿意改革了,改革进行不下去。
新京报:是不是要先建立职业年金制度,再做公务员养老金的改革?
郑秉文:不是。所有的这些改革,应该是一个配套的改革,同时进行,国家应该想到这是一揽子改革。就是说先进行案头设计,花上几年的时间,然后从某个早上开始实施运行,不要今天弄了这个,明天再弄那个,不要没完没了的所谓试点,没那个必要。
比如,辽宁试点到现在11个年头了,还不见个头。所以,在长达十几年的历史阶段中,为了满足社会需求,往往你制定了一些制度,就会派生出好多问题来,然后你又打补丁,打每一个补丁又派生出好多问题,这样问题会成堆,最后没办法改革。
新京报:那这个一揽子的改革应该包括哪些内容?
郑秉文:广覆盖、保基本、多层次、可持续。这是十八大提出来的。
此外,十八大报告提出的还有解决三个困难:一个是增强公平性,一个是适应流动性,一个是增加可持续性。这三个问题是目前我国社保制度的三个拦路虎。
现在养老金没有一个全国性的电子平台,所以跨省接转有好多困难。如果能像银行一样,全国是在一个平台上干活儿,就能减少很多麻烦。
公务员没有占用职工缴费的钱
我国在2009年建立的新农保,有100元至500元几个档,80%以上的参保农民选的是第一档,就是100元。除了经济约束等其他条件之外,不信任恐怕是一个重要原因吧。
新京报:个人账户“空账”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是一些人没有缴费,但同样从这个池子里拿钱,比如公务员?
郑秉文:不是。公务员没有占用职工缴费的钱。目前公务员养老金直接由财政拨付。
新京报:事业单位也是这样吗?
郑秉文:事业单位情况比较复杂。全国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有3000万,大约有2000万在上世纪90年代参加了改革,他们也缴费了。
另外1000万人没有参加改革,他们不缴费,完全在旧制度里。
但是,事业单位只是造成制度不可持续的原因之一,作用不大,主要原因在于制度设计本身。
新京报:今后的改革是公务员这部分向企业职工的制度看齐,还是企业职工向公务员看齐?
郑秉文:未来都得参加改革。公务员此前没参加改革,搞那么一个独立的,似乎是有特权的制度,那是不好的。
但是加入进来以后,由于制度不完善,加入进来才拿那么一点钱,这种改革能成功吗?所以要改革制度。否则变成了“事业单位90年代养老金改革”的第二个版本了。
新京报:不同人的养老金数额有很大差距?
郑秉文:养老金制度不能追求绝对的公平,全民一个水平,这是不可能的。一定要强调多缴多得,少缴少得,存在差距是应该的、必须的,但差距不能过大。
新京报:我发现很多人都不相信今后养老能靠养老金,有的攒钱养老,有的买房养老,您有没有感受到这样一众普遍的社会情绪?
郑秉文:我也感受到了。这就表明我们基本养老保险制度的公信力不如其他国家。
我举一个例子,丹麦嘉士伯啤酒是一个大型跨国公司,他的董事长亲口跟我说,他热爱他们国家的这个制度,这个制度即使把他收入的一半都扣掉了纳税了,但他仍然觉得这个制度非常好。
再举一个例子。我国在2009年建立的新农保,有100元至500元几个档,80%以上的参保农民选的是第一档,就是100元。除了经济约束等其他条件之外,不信任恐怕是一个重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