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是一转眼,离别江南已二十余载。二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很多。从瓜洲渡踏上江南的土地,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仿佛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当年的笙歌早已散尽,繁华随云而逝,剩下的,只是那已枯槁如灰的心。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首《金缕衣》,系《唐诗三百首》里的压卷之作。二十多年前,杜秋娘还是镇海军节度使李锜的宠妾。酒席之间,她手持玉杯,一边劝酒,一边轻启朱唇,殷殷款款,唱起这首《金缕衣》。满座之人皆为这动人的歌喉而陶醉。
彼时的杜秋娘,是何等明艳动人。多年以后,大诗人杜牧用这样的语言来形容杜秋娘的神韵:“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是那绵绵的京江之水,滋养了这般的国色天香。洗尽铅华,天生丽质难自弃。
杜秋娘的身世,已然无考。李锜身边美妾如云,杜秋娘能够如此受宠,自有其过人之处。可惜,可叹,杜秋娘所托非人。作为皇室宗亲,志大才疏的李锜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发动了一场叛乱。他在润州聚义起兵,继而攻打周边城市。这场叛乱很快就被朝廷平定,李锜和儿子遭腰斩于长安。因为这件事,杜秋娘的人生陡起波澜。李锜兵败后,她被籍没入宫,前途吉凶未卜。
《唐国史补》里记载了一个细节:李锜被擒获后,身边有个侍婢跟随。李锜夜晚撕裂衣襟,在上面自书己功,称起兵叛乱都是他人出的主意。李锜让侍婢将帛书系在衣带上,叮嘱道:“我死之后,你必然能够入宫,一定要把帛书示与皇帝。” 李锜伏诛之后,唐宪宗果然从侍婢那儿得到帛书,于是出黄衣二袭,敕令京兆府收葬李锜父子。
这个侍婢是谁呢?宋代《太平广记》引用了这则资料,称“或曰系帛书者,即杜秋也”。也就是说,李锜善后之事,很可能是杜秋娘入宫之后,宪宗得到帛书才办理的。若果真如此,杜秋娘真称得上是有情有义之人。
和杜秋娘一起入宫的,还有李锜的另一名宠妾郑氏。同被籍没入宫,她们的人生图卷,在这皇宫深院之中,却绘出了截然不同的风景。冥冥中,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捉弄?
郑氏入宫后,侍奉郭贵妃,因而接触到宪宗。后来,郑氏被宪宗临幸,生下一子。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出身低贱的郑氏之子,竟然在宫廷几番政变之后,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即唐宣宗。郑氏也就被尊为皇太后,可谓飞上枝头成凤凰。
杜秋娘远远没有郑氏那般幸运。她入宫之后,先是被宪宗之子穆宗宠幸。穆宗即位后,她担任皇子漳王的傅姆。及至文宗年间,漳王卷入宫廷政变被贬,杜秋娘因此被赐归老故乡。离别京师之时,回首深宫大院,杜秋娘不禁泪眼迷离。芳华已逝,岁月蹉跎。这二十多年的时光,岂非恍然一梦?岂非转眼成空?
人生的际遇,就是这般摸不着,说不清,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郑氏和杜秋娘用她们的传奇人生,为我们诠释了什么是大喜,什么是大悲。喜与悲,从来都是没来由的,不凭人意。纵有满腹愁肠,又待向何处去说?
回到家乡润州,早已物是人非。二十多年的时光,催老的又岂止是容颜?还有那颗愈发苍老的心。老宅周围的宅院,已是换了主人。老宅里,画檐蛛网,衰草枯杨,触目痛断柔肠。乡音未改,华发早生。还有几个人能认出当年明眸善睐的杜秋娘?杜秋娘啊杜秋娘,你来自何处?又将归向何方?
杜秋娘无儿无女,晚境颇为凄凉。天寒之时,她甚至要向邻人借来织机,织出一疋白绢,才能为自己制衣御寒。不知道偶尔想起当年的风情万种,想起昔日的锦衣玉食,杜秋娘是不是会有一丝心痛?俱往矣,不忍回首!
大诗人杜牧经过润州时,见到杜秋娘,感怜她跌宕的一生,遂写下千古名篇《杜秋娘诗》。“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诚如杜牧所言,芳华绝代,红颜命薄,杜秋娘的遭遇,怎不令人万千感喟?
杜秋娘像
京江水清滑,
生女白如脂。
其间杜秋者,
不劳朱粉施。
——杜牧《杜秋娘诗》
■文/文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