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吾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只一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燕子楼里，关盼盼手捧白居易的这首诗，不禁心如刀割，珠泪如雨。十年来，无数个凄灯冷夜，无数次午夜梦回，流干了泪，伤透了心，为什么换来的却是一句“一朝身死不相随”？难道一切真的错了？难道只有相从于泉台，方见情深？

　　徘徊燕子楼，眼前的一草一木，似乎日复一日，不曾改变。但当年的人儿呢？当年这里的欢声笑语呢？十年来，独居燕子楼，寒衾冷帐，心如槁灰。盼盼啊盼盼，燕子楼中，你是如何挨过这寒来暑往？挨过这花开花落？

　　对于燕子楼，盼盼的感情是那么深，那么重。在她的生命里，这里烙下了太多的印迹。这座楼，是当年张将军为她而建。如今她为了张将军，为了自己的心，守着这座空楼，一守就是十年。这样的付出，难道还不够吗？

　　倏忽间，盼盼的记忆被拉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暮春。当时，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白居易突然造访，时任武宁节度使、徐州守将的张愔大喜过望，下令大排筵席，置酒邀饮。席间，白居易酒正酣，只见一美人怀抱胡琴，立于筵前，转轴拨弦，满座清香。那美人长得丰姿绰约，神韵天成，满座皆惊。白居易不禁询问道：“孰氏？”这是谁？一问之下才知道，这美人乃张愔的小妾关盼盼。白居易当即口占一绝，以赠盼盼，中有“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句。得到大才子白居易的赞美，盼盼之名，更是日炽一日。

　　盼盼本系徐州名妓，“善歌舞，雅多风态”。张愔闻其名，重金为她赎身，娶入府中，宠爱异常。令时人瞠目的是，张愔竟不惜万金，为盼盼在西郊建起一座小楼，取名“燕子楼”。盼盼啊盼盼，你误入风尘若许年，遇君如斯，此生何憾？

　　楼前交飞玉斝，楼内共理笙簧。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这是一段怎样逍遥的日子？如果这样的快乐时光能够永远停滞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都说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只恨一切匆匆，太匆匆。两年之后，张愔突然染病而逝，归葬洛阳邙山。他走了，留下了当年的海誓山盟，留下了一座空落落的燕子楼，留下了燕子楼中那个孤孤凄凄的盼盼。感念旧爱，盼盼决定守着燕子楼，终身不嫁。青春年少，便这般在岁月中蹉跎，任华发爬上发梢。

　　当年一别，整整十二年，白居易再没有听到关于盼盼的消息。这一天，好友张仲素来访，给白居易看他的新诗，其中有《燕子楼》三首。白居易这才知道，盼盼在燕子楼为张愔守节，已整整十年。“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张仲素的这三首诗，真是道尽了盼盼的无限愁处，无穷苦处，可谓知音。

　　张仲素告诉白居易，这三首诗都是为盼盼而作。白居易既爱这三首新诗，又感念当年徐州之宴，于是和其韵，另成诗三首。“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这三首诗读来，依然氤氲着哀婉之情。可白居易意犹未尽，又题诗一首。岂知文人无情笔墨，却误了卿卿性命！

　　看到白居易的最后一首诗，盼盼不禁万箭穿心。“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这分明语带嘲讽，岂非在嘲讽当年张将军为我投入那么多感情，如今他不在了，我没有随他而去吗？白舍人啊白舍人，你大错特错了。我之所以在燕子楼中苦守，是怕惹来非议，让张将军有好色之名，玷污清德啊。也罢，也罢，如今不如相随张将军而去吧！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依白居易原韵，盼盼和诗一首。此后不再饮食，数日之间，即奄逝于燕子楼中。时人闻之，无不欷歔不已。

　　不知道闻此消息，白居易该作何感想？相信他写此诗，并无逼凌盼盼自尽之意。怎知笔墨如风刀霜剑，成此人间悲剧！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觉梦，但有旧欢新怨。”两百多年后，名满天下的苏东坡夜宿燕子楼，心有所感，夜来竟梦到盼盼。苏东坡遂写下一阕《永遇乐》，以记其事。正是这段哀凄的故事，让历代无数迁客骚人流连于燕子楼。燕子楼屡废屡兴，已成名楼，楼与盼盼芳名共不朽。于盼盼来说，悲耶？幸耶？

　　关盼盼像（选自《古今贤女绣像》）

　　北邙松柏锁愁烟，

　　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理剑履歌尘绝，

　　红袖香消一十年。

　　——张仲素《燕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