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文冬

　　我书橱里收藏着一些小工艺品，都是旅行时买的，比如内蒙古的昭君牛皮画像、西安的兵马俑泥塑、云南腾冲的火山石……那是我人生旅程的证物，是我某一阶段生活的缩影。但有一个木笔筒，雕刻的黄山的松，是朋友赠我的，它纪念的是别人的履历，我收藏的只是情谊，它缺少其他物件所应有的意义，就觉得欠了自己一趟徽州之旅。那次本应与友同去，但因为年轻，徽州也不远，总觉得是一抬脚的事，以为有的是机会，就轻易放弃了。年长日久就辜负了。当我年龄愈长，目及也越短，终于蜷缩于一个小小的城里，陷落在一个狭隘的圈子，纠缠着人间繁琐，缺光少水的，青春也就渐渐委顿了，朋友也早成陌路，徽州仿佛更是遥不可及。

　　一算不免心惊，居然有12年之久了。余秋雨教授说：“天下万物中，能够做人不容易，不妨开心过完这一生。”所以我要去徽州看看，不为逛山水，是要去看望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与现在是大不相同的，他一定会在徽州出现。看望自己，多么有趣的理由，这么想着，就放松了许多。见自己比见他人更迫切，所以，今年春节，从偏远的黄山北站下车，饿着肚子就坐上了大巴，马不停蹄赶往宏村。宏村所在的黟县，是古徽州一府六县之一，境内多古村，几百年的古建筑遍地皆是。我选择了宏村，是因为那年朋友去的就是宏村。我欠了这个小村的，这次要还上。

　　天色将晚，我要先找住处。朱廊粉墙的“汪氏农家乐”，是村里常见的小旅馆，自家的房子和院落，住了南来北往的人。红脸膛的老板娘说：“全村我家最便宜，160元一夜。”我一皱眉：“不是30元吗？”她咧嘴讪讪地说：“兄弟你真逗，我光交镇上就100多啊，挣不了几个钱的。”我很吃惊，不是因镇上要“剥削”她这么多，我惊讶的是，30元，那是12年前的价格了。我怎么就脱口说出了？刹那，难道真的有一个12年前的我附体了吗？这价钱是朋友12年前告诉我的。他在电话里兴奋地讲着宏村的种种美，还专门嘱咐我，我如果去的话——“住宿就在农户里，30块钱，样样俱全，再加10块钱老板娘还免费导游。记住了吗，千万别挨宰！”分明是12年前的话，我竟然好像是昨天才听说，今天就特意赶来了。那一刻，我倍感时光流逝的惆怅，又暗自欣喜——我，真是找到12年前的自己了，或者，也看到了朋友，他还没走远？所以，在接下来的游览中，我行走在这个中国画里的乡村，一个人，不要导游，也不去蹭身旁呼啦啦走过的团队导游的絮叨，仅凭回忆朋友的电话，反刍记忆里所有的积淀，品咂着宏村的好。我终是没有离开他。在心里。

　　原本，我应与朋友脚前脚后到达，而我终于追上来，却用了12年的时间？12年了，我不来宏村，都去做了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心就一疼，落寞地坐在生满苔藓的一块青石上，低头沉思。其间，一个女孩打断我的沉思，她口称叔叔，问我身后院子里的植物是什么花。她不但误会了我的年纪，也误会了我的身份，也许，我的姿态，很像一个宏村的村民？年龄大了，就容易被人信任，这真不错。倘若真以为我是宏村的一员，她一定是羡慕我这个画中人了吧。

　　满村灯笼红了，鞭炮放了，我回到旅社，累并快乐着。老板娘在伺候一桌旅客吃饭，见我回来，犹如主事的大嫂迎接下地归来的小叔子，问我玩得好么？我望了望那饭菜，问，你做的？她说，是啊。满怀期待等我下文。我说，看着就有胃口！她听了不是一般的欢喜，嘴一直不闲，掺的皖南话多了我都听不懂了。不由称赞：“你很能说。”她更喜形于色：“哎妈呀，你说我很能说！”直到我上楼去，还听她对院子里小竹椅上写作业的女儿重复，这个客人说我很能说，嘻嘻。她这么高兴，是她原本是个喜庆的人，还是遇到了我这个会讨人欢喜的人呢？

　　乡村毕竟是乡村，到了晚上，还是免不了只闻虫鸣，日落而息的味道像雾霭弥漫过来。我洗过了澡，剩余的时光，也只能看书了。看毕飞宇的《推拿》，准备睡前把高铁上剩余的部分读完。看完，也没有习惯性地去看表——几点，重要吗？反正是夜拥着我，我融进了夜，没有了被时间挟持的焦虑。这样的时光真好啊，白天画中游，夜晚字间行。曾有段时光，我坐在房间里办公，听闻楼道里传来同事开心的笑声，我宛如置身一大串风铃的窗前，那笑声，令我陶醉。就如今日。可是从何时起，我听不得周边有嘈杂，哪怕是开心的笑，我也认为是大不应该的。于是我厌恶了那个环境。其实，那“风铃”还在，风也还在吹，是我的心境变了，所以厌烦，所以焦虑。此刻，宏村宁静的夜晚，山水、古屋、灯笼、虫鸣，皆破梦入心了。

　　旅行能让人间的事变小、变轻、变软，果真如此，我舒心地笑了，闭上眼睛，不睡，想着以后的几天——我要去爬黄山，还要去歙县看古城，还要去屯溪逛老街。我能否也从黄山买一个木雕的笔筒，与家里那一只，比一比时光的颜色；或者，在徽州古城相中一套心仪老房子，记得朋友曾说，将来必要从这里买一套老房子，在这里养老。当年，他的心情也如我今天一样吧？我更希望在屯溪老街浓浓的人间烟火里，与年轻的自己邂逅，我希望看到——“他”在临街的小店买到一把石雕的茶壶，很是欢喜，一回头，向着人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