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灶头同我们渐行渐远了。

　　老灶头在农家享有崇高的地位。记得不管谁家砌灶，都要在近乡请来最好的泥瓦匠，用丰盛的菜肴招待，期望他砌得又好烧又吉祥。砌好的灶头，烟囱前都有一个叫“灶山”的小神龛，灶王爷就端坐在里面，两边贴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小红对子，在腊月二十三晚上，要上香点蜡烛祭拜，向灶王爷祷告保佑。灶头可是家里圣洁的地方。

　　我家的三眼灶由父亲亲手垒砌。所谓“三眼”，就是灶台上有三口铁锅——最小的外锅炒菜，大点的里锅煮饭，中锅最大一般用它煮猪食。父亲虽然自小就田里爬泥里滚，一辈子务农，但谁看了他砌的三眼灶，都说他能顶半个泥瓦匠。我家的老灶头抽风好、火势旺不说，灶台也特别平整，连烟囱、汤罐都比一般人家的光滑、漂亮；灶壁还砌个小格橱，能摆放油盐酱醋，瓶瓶罐罐；灶肚前更留有供花猫取暖的“猫炕”，连放火柴不受潮的“火柴洞”都有。

　　父亲干农活、砌灶台是能手，烧火也挺有讲究。

　　打个草火把不紧不松，长短适中。有段时间，他一边打草把，一边给我们兄弟姐妹传手艺，说：“人要实，火要虚，草把打得太紧火不旺。”等我们长大一点，烧火这等当下手的事当然地接班了，父亲又不忘检查督促，交代“火烛小心”，讲“三根”——洗脸洗到耳根，扫地扫到墙根，烧火要烧光脚跟。他说，脚跟旁边的草不抓光烧掉，万一灶膛的火灰出来点着，就会惹下大祸！

　　其实烧火是件很有趣的事，我们总会争着干。烧火可以趁机玩火，不知为什么，小孩都喜欢玩火。特别是冬天，灶膛一有火，温暖如春，即便烧火这活儿插不上手，也可以在灶门口凑热闹，甚至可以照着火光看小人书。那时候，一家人就围在灶间热热闹闹，呈现出一种家常的世俗的温馨氛围。

　　温暖在我的心窝里久久不肯消退的，有我和弟弟在灶头旁边等吃锅巴的场景。因为都是用柴草烧米饭，吃饭之前又烧两次饭锅，锅巴便烧得黄黄脆脆，远远就能闻到香味了。我和弟弟有时被锅巴诱得饭都不肯吃，一人从母亲手里接过一块巴掌大的锅巴，有时还用它夹上咸菜，或涂点豆瓣酱。津津有味地边嚼边玩，那才真叫爽！

　　最不能忘记的是，过年之前那些天，家家都要置办年货，蒸笼忙，人也忙，一家人都离不开灶头。我们小孩既当下手，又可以玩火，还能应付嘴馋，一个个都开心得要命。蒸团子、包子、馒头、水糕，都是用树根柴生火，灶膛里的火特别旺，不仅可以烧山芋，还能煨麻雀。山芋就不说吧，那用泥巴团好在火塘煨熟的麻雀，就是不花钱的小“叫花鸡”。那些天，我们把嘴吃得黑黑的，因为快过年了，也不会遭大人骂。

　　长大一点，我熟读到一些古诗，如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呀，王维的“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不仅觉得蛮有人情味，也特别易懂。不就村里一家家宁静平和生活的再现，不就是一座座老灶头描绘出来的人间生活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