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用这阕词来描摹“眉楼”主人顾横波，恐怕最为贴切不过了。顾横波眉眼间的那番风情万种，又岂是寻常文字能够形容的呢？

　　很多人的一生，注定是段传奇。从明末名满金陵的秦淮名妓，到被清廷封为“一品夫人”，顾横波的人生，竟是如此这般不可思议，如此这般大悲大喜。顾横波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所有的封建礼教，都被她撇得远远的。只要活在当下，让幸福照进现实，于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当年的“眉楼”位于秦淮河畔桃叶渡边，最是红尘中极风雅极风流的所在。通文史，善画兰，时人推为南曲第一。仅此几点，顾横波的丰韵足可凭人追思遥想。小小“眉楼”，被人戏称为“迷楼”。无数达官贵人在这销金窟中纸醉金迷，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顾横波个性豪爽，常自称“眉兄”，颇有男儿之风。等闲俗人，又岂能入得佳人法眼？花开花落，冬去春来，顾横波在等待，等待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儿。最终，在那个芳草萋萋的时节，她等来了名满天下的青年才俊龚鼎孳。

　　龚鼎孳和钱谦益、吴伟业并称“江左三大家”，文章名噪一时。“眉楼”之上，初次相会，两人便已暗结相思。“腰妒垂杨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面对风情万种的顾横波，龚鼎孳的这首诗，已分明有了相求之意。顾横波含羞不语。她听惯了海誓山盟，看惯了逢场作戏，又怎知道龚鼎孳是否值得托付终身？

　　两年之后，升任兵部给事中的龚鼎孳重返金陵，义无反顾地为顾横波赎身，将她纳为妾室。我相信，对于顾横波，龚鼎孳用了真心，动了真情。惟其如此，他才能不顾世俗的眼光，给了顾横波一个完美的归宿。这是属于他们的一段才子和佳人的传奇。

　　水悠悠，思悠悠。随龚鼎孳泛舟北上京师，顾横波心头荡漾着满足。相较秦淮姊妹，她是最幸福的。鸡皮鹤发的钱谦益迎娶柳如是，尽管风光一时，又怎当得龚鼎孽年少青春？冒辟疆虽是风流才子，但董小宛嫁给他，多少有点一厢情愿的意思，她终究没有俘获冒辟疆十分的真心。至于吴伟业和卞玉京、侯朝宗和李香君，不管爱得多痴，爱得多深，最终彼此的感情却都无疾而终。顾横波呢？她和龚鼎孳郎才女貌，堪称佳俦。能够修得这样的一段姻缘，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满足的呢？

　　来之不易的东西，往往才会懂得珍惜。顾横波很是珍惜眼前的日子。赴京北上之时，她洗尽铅华，将名字改成“徐善持”，意在与往昔作别。龚鼎孳又何尝不珍惜呢？从此以后，他一直将顾横波带在身边，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而将元配童夫人留在老家，两人已成名分上的夫妻。爱情就是如此自私，我们又怎能怨得龚鼎孳薄情？

　　再怎么相许地老天荒，再怎么相诺比翼难别，面对历史的漩涡，平静似水的日子瞬间就被打破。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所有人都面临着抉择，面临着生死荣辱的考验。此时此刻，家国情仇和儿女私情，又该将谁放在第一位呢？

　　崇祯皇帝煤山上吊，闯王大军闯进北京城。龚鼎孳投降了闯王。但很快城头变换大王旗，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北京城又为清人所据。龚鼎孳再次降清。一再变节，这是龚鼎孳后世最为人不齿的地方。龚鼎孳曾自我解嘲地说：“吾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明明是自己贪生怕死，却将责任都推在了顾横波身上。这样的解释，何等的苍白无力？

　　在清朝，龚鼎孳官至礼部尚书。朝廷将他的正妻童夫人封为一品夫人。远在老家的童夫人拒绝入京受封，她丢下一句话：“我已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很多人认为，这句话童夫人是在讥讽龚鼎孳和顾横波变节，体现了她的民族大义。但在我读来，却浑然不是这个味道。这分明是怨妇的一句发泄。对于龚鼎孳，童夫人已是彻底失望了。她拒绝受封，她也相信，龚鼎孳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此封号送给曾是烟花女子的顾横波。但是她错了，龚鼎孳原本就不是名教中人，他竟顺水推舟，让顾横波堂而皇之地受封一品夫人。

　　除了龚鼎孳，后世对顾横波也是颇多指摘。明清易鼎，柳如是劝钱谦益殉国，相形之下，顾横波的确黯然失色。但她只是一个弱女子，那么多的高官显贵尚且折腰事权贵，我们又何必独独苛责于她呢？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沧桑，能够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儿，度过余生，这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顾横波像

　　（选自《秦淮八艳图咏》）

　　腰妒垂杨发妒云，

　　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

　　未遣罗敷嫁使君。

　　——龚鼎孳《题佳人倚栏图》

　　■文/文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