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劲吹的腊月，苏北水乡的人们开始张罗年货。过去很穷，记忆中父母亲从来没有腌制过腊肉腊鸭，至多腌只咸猪头。

　　村里杀猪的知道我家是做豆腐的，没有杀年猪之前就跟父亲商量好，猪头送到我家来，用我家的豆腐渣抵猪头钱。这样两家都方便，都开心。

　　一般过年前十几天就会送来一只带毛的猪头。父亲吃过饭后，把猪头放进一个圆桶里，浇兑出半凉半热的水，拿把夹毛的镊子，搬张矮矮的小方凳，往上一坐，就着冬日暖洋洋的和煦阳光，认真细致地拔毛。我们好奇地在旁边看，一会儿就跑到河边的小树林玩去了。太阳快落下地平线，我们回家还会看到父亲在拔毛。天全黑了，父亲把猪头也打理得干干净净了。

　　腌猪头是母亲的事。

　　先把猪头送到杀猪的案板上，请人砍开四份，但猪头脸皮须连着。母亲腌制猪头有一套程序。先将剖开的猪头里里外外抹上一层细盐，放在缸里摆上十几天。一般来说，腌制猪头肉要比腌猪肉盐放得少一些，主要是猪头的骨头打重量。猪条肉放四两，猪头放三两就可以了。有些农户穷，总是多放盐，这样肉比较咸，吃起来就节省些。用老农民的话说，过年有点咸气香气就行了。母亲腌制的咸猪头就淡咸相宜，吃起来绝对的美味。腌制好的猪头基本入味后，要放进滚开的水里洗洗干净，挂在屋檐下的墙钩子上吹吹干，然后再放进盆子里，撒上橘子皮、柚子皮、花椒、八角。年后，父亲会趁有太阳的天，把猪头挂到门前苦楝树的树杈上晒。太阳一照，那股扑鼻的香味儿能传一里地，大队的干部经常拿我父母开玩笑，说春节前后，买豆腐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你家，闻着咸猪头的香气一找一个准。

　　阳春三月，可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困难的农户家往往肚子都很难填饱，而我父亲会在门口生起蜂窝煤球的炉子，要炖咸猪头了。这一上午我都会很兴奋，盼望着下课铃声早点响起。到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一阵阵带着咸气的香味。这越来越浓，越来越香的味儿是从我家飘来的，从我家到教室直线距离最多不超过二百米。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我冲出教室，一溜烟来到家门口。台阶上，钢精锅的锅盖被沸腾的猪头汤冒出的蒸汽顶动，发出“扑当扑当”的响声。我走到炭炉旁，拎起钢精锅盖，太烫了，锅盖被我一下甩到石板上。母亲闻声从里屋冲出来埋怨：“猪头还没有烂呢！你就是心急，把蒸汽给弄跑了。”原来炖咸猪头也有讲究，老是开盖，炖出来的咸猪头就没有那种地道的香味了。

　　说到咸猪头的香味，还有一个小故事。

　　我们家所在的村子比较大，东头到西头要过五条巷子，南头到北头也要有两里地长。阳春三四月，水网地区的生活勉勉强强地能过，但安徽天长那一片山区的村民则怀揣村里的证明出来讨饭。我儿时经常碰到这些要饭的，衣着穿得很破，男人有时会在腰里扎着一根草绳。我们村里的村民都很善良，往往给一些大米、麦子、黄豆什么的。这些干货好存放，也很受欢迎。但大部分村民只有能力给些热饭热菜，解决一下眼前的温饱。不过，碰到我家炖咸猪头，这些要饭的可就有嘴福了。母亲会盛上一碗大米饭，浇些咸猪头汤，香得他们吃饭像填炮弹似的，不好好咀嚼就咽下去了，边咽还连连点头，谢个不停。父亲更大方，有时会把咸猪头肉拆下来给他们吃。有一次，六个一起讨饭的人，到了村口相约向不同方向讨要，结果循着咸猪头的香味全部来到我家门口。看着他们，母亲的眼眶里含着泪，饭没有了，母亲舀了足足有二斤黄豆，给他们去分，还向他们抱歉家里的饭没有了。哪知讨饭的一个中年男子感激地说：“黄豆就不要了，你们过日子也不容易，你舀一碗咸猪头肉汤给我带回去，晚上就当小菜吧！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你家，就是在村庄的东西南北都闻着香气找来的。”母亲慷慨地盛了罐带着香味的咸猪头汤送给他们。

　　记得我后来参军已经提了军官，生活条件好了。母亲来部队看我，会带着鼓鼓囊囊满蛇皮袋的农村乡土菜，居然还带来了半只咸猪头。周末下午，她把半只咸猪头炖了。晚上，浓浓的香味把我几个战友全引来了，三下五除二，没有酒，没有饭，竟然被他们一扫光。有个调皮的战友嘴一抹，还甩出顺口溜：

　　咸猪头，肉真香，

　　战友来了一扫光；

　　感谢亲人来慰问，

　　今后一定扛好枪。

　　香气伴着阵阵的笑声飘出好远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