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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眼:西家湾

发布时间:2016-01-04 08:18  金山网 www.jsw.com.cn 【字体:放大 缩小 默认

马温

   小时候我家住在大西路,前后两个门,前门通大西路,后门通西家湾。西家湾是由大西路、双井路和运河隔出来的一个三角地,形状像非洲地图。我家后门大约就在利比亚那个位置。

  利比亚是个不太平的地方,乱得很,这有点像西家湾。西家湾的人粗野,打架,盗窃,灰色买卖,犯了法就被送到新疆劳改。有些小孩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现在的说法是“单亲家庭”,过去的说法是“他家老子去了台湾”。不是旅游,也不是移民,是被抓了壮丁,坐上兵舰去了台湾。这家人从此妻离子散,多么可怜。可是再可怜,当的也是不好的兵,就会受到歧视,抬不起头。有的人破罐子破摔,这样做一点不划算,受伤的是他,流血的还是他,任性一次,针对他的管教就更严。

  大人不准我们和西家湾的孩子来往,他们的办法是关上后门。后门没装锁,就靠门上的两道门栓,轻轻一拨,门就开了,可当时我们人小胆也小,哪敢作弊,至多就是扒在门缝上向外看。一条土路,一段土墙,一排矮房子,看到的内容就是这些。这当然不是西家湾的全部,西家湾有好多条小路,好多间房屋,好多个藏着秘密的私家小院,以及运河边的一大块空地——这儿是西家湾的社区广场。我家后门离西家湾的核心区还远着呢,但大人自有大人的担忧,他们啪啪两下将门栓插牢,好像就将动乱的非洲挡在了门外。

  后门不开,我们就和大西路的孩子混在一起玩。大西路上的孩子,总体文静,打架闯祸的事极少,聚在一起,不过就是打陀螺、滚铁环、交换糖纸香烟壳,或者挤在一张小桌上,用纸画手枪坦克。玩得最野蛮的游戏是官兵抓强盗,但这种大型游戏大西路上玩不了,我们都是将战场转移到附近的巷子中,那儿便于隐藏也便于打埋伏,地上还能捡到小石子砸人。

  后门始终关着,冬天关,春天关,到了大夏天就关不住了。主要是不能关,关上了,前后就不穿风,家里热得像蒸笼,人呆不住,饭菜也会变馊,只能打开后门。

  我们怕热,西家湾的孩子也怕热,我们躲在家里摇扇子冲冷水澡,西家湾的孩子则是成群结队地跑到河边码头去游泳。他们扑通扑通跳下去,打水仗,比快慢,或者游到不远处的西门桥,爬上岸,站在桥栏杆上往下跳。对付炎热的天气,西家湾小孩的方式明显比我们合理。这种诱惑难以抵挡,何况我们比去年长高了,何况后门已经敞开,更何况大人不在家,于是,我们几个大西路的孩子,也钻进了水里。这一天是我们和西家湾孩子正式交往的第一天,可惜我们没记住日子。

  西家湾是典型的城中村,具有村子的许多特征。这里的人家养鸡,养鸭,养猫,在城市不准养狗的年代,西家湾已经率先有了犬吠。西家湾的人喜欢热闹,过年了,他们将挂鞭放在地上炸,一地的纸屑,好像给坑坑洼洼的小路铺上了红地毯,木头大门再简陋也贴着大红春联,如果探头朝里看,就见方桌或条几上摆着铜烛台,上面插着红蜡烛,还有几碗几碟的糕点、瓜果和烧酒香烟,过年的气氛,比大西路浓郁许多。

  西家湾的人大多没有正经工作。正经工作就是在工厂里做事,当个炉前工、挡车工、翻砂工、电焊工,或者在菜场、商场里当营业员、服务员,在医院里当护士,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这些都是正经工作,但也许正经工作不乐意到西家湾来招工,也许西家湾的人瞧不上这些正经工作,不论是何种原因,西家湾里穿工作服的人很少。但这不代表他们游手好闲,他们都有事干,而且起早贪黑的,都很敬业。卖鱼卖菜的,卖钢丝缆的,做木桶木盆的,当裁缝的,弹棉花的,踏三轮的,在装卸队拉小板车的,拖着炉子在街上卖烤山芋的……他们做的大致就是这些事。大西路人说到西家湾人,语气是轻蔑的:“哦他们啊,搞投机倒把的……小商小贩……卖苦力的!”

  大人们为什么不说说西家湾的小孩呢?我们的感觉,西家湾的小孩更幸福。

  从西门桥下流过的运河,好像是专为那帮孩子准备的。他们表演各种游水的姿势,赌水下憋气的时间,在水中叠罗汉,有货船开过来,他们双手一撑就上了船,若正好装的是西瓜,抱起一个就躲进水里,船上人持着篙子追到船头,但见河里都是清一色的小家伙,到哪儿找?码头上的洗衣妇看到此景都哈哈大笑。那时候没有游泳圈,找到一只脚踏车的橡胶内胎,打足气套在身上,就很神气了。但西家湾的孩子太厉害了,他们用的竟然是汽车盘里的大轮胎,那种胎浮力超强,几个人吊在上面也沉不了。这样的重装备,大西路的孩子绝对没有。玩累了,他们就离开水,坐在码头台阶上啃黄瓜、说脏话,他们还抽烟。不时有大人在码头上出出进进,他们嫌小孩挡了路,随口就骂“让开让开讨债鬼”,但小孩子公开抽烟,谁也不制止。

  西家湾的孩子爱运动,大热天是玩水,平时就玩石锁、石担子。他们集体意识强,游泳如此,玩石锁、石担子也好聚在一起。一个人上场练,其他人就站成一圈,计数,喊加油,或者喝倒彩,种种的嘲笑,练的人最后也泄了气,笑着扔下器材,坐在地上喘气,再换一个人上去玩。他们中也有高人,石担子能够顶在头上旋转,石锁抛起来再用肩膀头子稳稳当当接住。后门口王大哥家既有石锁,又有石担子,还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熟悉之后,我们几个大西路的孩子就躲在这儿练身体,王大哥算是我们的教练。王大哥每天天不亮还跑到河滨公园跟一个师傅学习三节棍,身上肌肉一块一块的。

  王大哥家人多,爷爷、奶奶、妈妈,还有他们兄弟三人,他是老大。从没见过他的爸爸。这样的家庭,自然是爷爷当家。他家爷爷瘦而高,一把漂亮的白胡子,腰板直,很有些仙风道骨。西家湾的有些小路,只是两堵墙壁之间的空当,不比肩膀宽多少,若在这样的地方遇上人,抢先站住的必是他,他侧着身请你先行,你若不好意思,他也不回话,仍然侧身不动,摆摆头一定要你先过。很可能他就是西家湾最懂礼貌的一个人。但这个老人回到家就变了样,常常和媳妇吵架,骂极其恶毒的话。这个白胡子老头儿,就坐在自家门前,倚着门框,对天辱骂。

  被骂的那位,公公的媳妇,王大哥的妈妈,也是瘦而高的人。公公抽水烟,她抽纸烟。她的眉眼有点张爱玲或三毛的影子,烟抽得凶,成天夹一支在手上,她向你走来时,下巴翘起,大约总有二三十度。她的打扮不同于西家湾,不同于大西路,说不出的一种格调,像是来自更大的城市。她的口音也和本地不同,好像上海,或者竟是更远的宁波。这几个特点使她成为西家湾最高冷的女人。奇怪之处是,公公开骂了,她从来不对骂,也不回避,而是拎只板凳放在门口,倚着另一边门框坐下来,好像公公骂的不是她,她是来听讲座的。这样的场面,谁来劝?没人劝。公公骂了一阵,口干了,或者用光了台词,就退到门里不见了。媳妇却还是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噘起嘴巴向空中吹烟圈。这是吵架还是冷战?都不像。谁赢谁输?也没法说。

  王大哥是习武人,身体强壮,两个弟弟文质彬彬,每天都要喝中药,不怎么和人来往。这三兄弟,老大、老二后来都当了工人,老三下放了。

来源: 作者:  责任编辑: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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