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渐入中年，明显感觉，而今的爸妈，与那些年的爸妈有些不同了。

　　有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爸想看看你了，你抽时间来，你爸还想吃上次你买的零食，记得顺便买点过来。

　　妈说的上次，就是上个月，我在超市给他买了一包腰果。我爸看电视时，就嚼上几颗腰果，看电视也不打瞌睡了。我爸自从上了七十岁，看电视就爱打瞌睡，有时看见他坐在老藤椅上打瞌睡，胸前口水湿了一片，像婴儿吃呛了奶水，有时突然醒来问在一旁的妈：“刚才那鬼子死了没有？”我妈回答，完了，正播广告。

　　那天，我办了一件事，慌慌张张地去了爸妈家。一到家，爸打量着我，他还有伸手出来接的动作，嘴唇嗫嚅着，如一个等待零食的孩童。我这才发现，我是空手去的，忘了要买的腰果。

　　我看见我爸，带着拂袖而去的动作，掩上了他住的那间房门。吃饭时，叫了他好半天，他就是不开门。妈发火了，在门外骂：“老头子，你还是小孩么！”我爸哆嗦着开了门，他蒙住半边脸说：“这牙有一些疼。”我知道他是在撒谎，他是在为刚才的小气感到不好意思。

　　那天吃饭时，妈把昨晚上就在炉子里咕嘟咕嘟炖的猪蹄儿端出来。我妈知道，我就爱吃这个，炖烂了的猪蹄儿入口即化，胶原蛋白也重，吃了黏嘴，正适合我话少的性格。爸不住往我碗里夹肉，我歉意地说：“爸，下次，我一定记得给您买过来。”爸突然起身，跟我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啊！”

　　我鼻子一酸，不就是一包零食吗，爸，您养了我这么大，我40多岁了您还替我操着心，而今为一包零食居然跟我叫了一声谢。这一声“谢”，让我好揪心。

　　我妈是一个节约惯了的人，哪怕过期了的药，她也要找机会吃掉。妈从乡下进城居住时，晚上到广场遛弯，看见那些明晃晃的路灯，总是心疼，到处摩挲着找开关，想关掉几盏。我妈看见公园里那么多青草，还琢磨着想养几只羊来补贴一下生活，被我爸呵斥： “想钱想疯啦！”

　　我妈上我家，也看不惯房屋四处开着灯，她说，人在的地方，就开灯，人走了，得关灯。有次厨房的灯被她走过去关了，地板滑，我进屋时摔了一跤，哎哟哎哟叫出声，妈冲过来，赶紧开了灯。从此，妈来我家，才认真思考，哪一盏开着的灯确实需要关了。

　　四年前，我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冬天黄昏，爸和妈在夜色掩护中，鬼鬼祟祟地来到我家。爸喘息着脱开棉袄，里面是捆着的报纸，妈走过去小心关上窗户，报纸哗啦一声摊开，爸说：“这是八万块钱，给你买房子。”妈接话说，一共十一张存折取的。妈说，钱昨天下午就取回了家，你爸就守着那些钱，下半夜开始一张一张地数，一夜没睡。

　　而今这个家，一想到有爸妈一分一分省下来的八万块钱，我常感觉墙壁也是热乎乎的。

　　我爸快八十岁了，有时感觉他早已把死亡这件事看清，死神好比不远处一个老熟人等在那里，就差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了。他还几次在我面前大大方方议论着，今后死了是埋乡下，还是城郊公墓。有次他还笑嘻嘻地拿出一张照片，说这个今后用着他的遗像，相片上的爸，挺帅的一个老男人。我妈倒是生气了，抢过相片往地上一扔，哭着的嗓音：“老头子，你倒是绝情啊，抛下我就走了么……”

　　去年，我爸生病住院，需要一个小手术。推进手术室前，我爸在我妈面前哭了起来，全身一直颤抖。他终于对我交了底儿，儿啊，我怕死。

　　后来我妈辩护说，是你爸害怕抛下我，在这世上太孤单。

　　我爸我妈，这些活着的时光，唯有让我多陪陪你们，还有你们彼此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