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公世居厚斚村东大路边，屋舍简陋，仅遮风蔽雨而已，唯有屋外他父亲幼时植下的一株银杏树，长得分外壮硕。贾公农忙之余，养猪、养鸭、养鸡，为树除草、整枝、施家肥，腊月替小树围上稻草，穿上冬装，盛暑灌下甘洌的池水……精心照料，又十余年，小树早高出屋脊，枝繁叶茂，华冠如盖。而贾公也已儿女满堂，五个如花似玉的儿女，妻贤女孝儿可爱，贾公分外满足。

　　盛夏，烈日西下，夫妻俩忙完一天的农活，一双泥脚拖着疲惫的身躯才挨近家门，在一片蝉鸣的大树下，孩子们已泼上水，扫净一块空地，摆好桌凳。大女儿端出一大盆已凉好的炒米茶，儿子正赶着鸡鸭上窝，二女儿拿来碗筷，夫妻俩便满脸绽出笑来，一天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梳洗罢，一家子围着桌子，就着茄子番瓜……粗茶淡饭吃得分外有滋味，平日沉默寡言的贾公，忽然话语多起来，摇着芭蕉扇，故事、笑话，一个接一个……

　　笑声惊散一树蝉鸣。

　　深秋，春夏时还星星点点青青的小果实，愈长愈大，圆溜溜的，一颗颗小球样缀满绿枝碧叶间，渐渐由青转黄，如麦收时节黄黄的杏儿。调皮的男孩朝树上扔碎瓦片，果实却像依赖母乳的孩子，吸在枝头，不落地。儿子已长成壮小伙，吆喝着走出来，叫道：“白果正长呢，等过腊八，我一家家分给你们……”他牙牙学语的儿子，紧随其后，跌跌撞撞跑出来，小嘴里嚷：“不准砸！不准砸！……”

　　四个如花的女儿像只只凤凰，一个个陆续飞离大树下的窝。

　　贾公老了，做做家务，带带小孙子。当秋风凋尽碧树，枝头上挂满的黄澄澄的果实便裸露出来，朔风劲时，黄澄澄的果实常随风散落一地，贾公便带着小孙子在寒风里拣满地的果实。

　　老人吃力地弯着腰，孙子也撅起小屁股，露出光溜溜的两片腚……祖孙俩将满手拣起的果实，小心放在大门边的水瓮里，沤起来。待沤够时辰，那肥厚的果肉，烂了、消了，褪下来了，只露出裹在里面的粒粒白白的果实，颗颗都有玻璃弹子大，两端尖起，似榧子形状而圆。孙子仔细看着爷爷将它们由瓮中捞进菜篮里，去门前水塘，在清水中漂洗干净，倒在竹匾里晾晒。

　　满匾粒粒雪白的果实，十分讨人喜欢。孙子常独自一人站在匾边上，呆呆地望着，伸出小手摸索着……

　　寒冬腊月，冰封雪盖，腊八渐近时，常是老人，后来便换了儿子，再后来又换成孙子，用筲箕盛了满满的白果，你家一小碗、他家一小碗，分发四周的邻居以及朋友、亲戚……好使家家都烧腊八粥。

　　孙子慢慢长大，酷爱读书。贾公却渐渐老了，病了，临终前对儿孙嘱咐：“替我好好照看白果树……”这是老人仅有的遗言。我想：白果之所以又名银杏，大概是其实初时像杏，终老洁白无瑕，所以学名银杏吧？也有地方称其为公孙树的，因其生长缓慢，成熟挂果年限长，公公栽树，须到孙子时才能收获果实……

　　寒门出才子，这年夏日，孙子就要去南京大学读书了，临行前，常爱独自在树下徘徊。大树参天，浓荫蔽日，盖过了老宅，替前后的空地、东边的大路擎起把巨伞。四周从田里归来的汗流浃背的乡邻、远足的路人，中午前后，烈日当顶，都忍不住在树下歇歇，享受片刻清凉，听浓荫里的蝉鸣。

　　各地搞开发建设，便多次有人上门求购风景树。村东的银杏树自然首当其冲，价钱也高得令人咋舌，从几万元涨到十万元。孙子读书正需钱，务农的父亲却咬咬牙说：“不卖！”

　　孙子终于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去香港、上海闯世界了……而他不论走得多远，总念念不忘老宅旁的大树……当他拥着他新婚的妻子春节返乡探亲时，还未进家门，便手指着树，迫不及待地向远方的姑娘介绍他们家这株高大的银杏树……人们看到，在乡居的日子里，有事无事，小夫妻俩常爱在树下散步，一边亲昵地窃窃私语……

　　前些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搞道路硬化，村东的水泥大道正从树下过，大树成了障碍。乡邻们言辞激烈，要求施工方改道，于是水泥大道转了个弯，绕开了大树。父亲拆除了树下多年的鸡埘，精心做了个栅栏，将大树围起来……

　　随着农村的开发建设，整座村庄都将面临拆迁，也包括贾公的这株银杏树……有人欢乐、有人愁。春节，小夫妻俩屡邀父母去上海团聚。母亲在大上海玩了十多天，畅游了浦江两岸的美景。临别前，小夫妻俩放不下银杏树，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

　　母亲每与人们谈到他们家的银杏树，就很难过，心事重重说：“离上海前，儿子说了，家里的白果树不卖，能移植也行，不过最好能保留在原地，能让他们返乡时，来看看……”

　　闻言，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图景：绿草如茵，鲜花遍地，一株银杏树矗立其间，一群欢天喜地的男女老幼围着它载歌载舞。一对年轻的夫妻领着他们可爱的宝贝，望着树、望着人们，欢笑着；一边又弯下腰，指着大树，对着他们可爱的宝贝，叙说着这株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