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 芙蓉楼  >   悦读文字

听 蟹

发布时间:2015-11-23 07:56  金山网 www.jsw.com.cn 【字体:放大 缩小 默认
□ 贾兆才

  桑村坐北面南,原坐落在一片高岗上。岗上长满高大的乔木,盛夏时节,浓荫蔽日,一片蝉鸣。远望,只见树林,不见村,仔细看,才能望见绿荫间隐隐一带屋脊。站在老宅的青石门槛上,向南望,一条清澈的河流,波光粼粼,由西往东,从村前缓缓流过。

  出老宅西行不足半里远,便是老河沟了——一条终年不歇的溪涧,由北朝南,从岗坡高深处流下来,直流进南面的河里去。夏日盛水期,溪水满盈盈,披桥连岸,与岗下的低地连成一片泽国;秋冬枯水期,那清流也从岗上树丛间、石隙缝里、草坡下涓涓而出,滔滔不绝汇入溪流里,记忆中,它似乎从未有过断流的时候。一座巨大青石条铺设的老桥横卧在溪流上,大热天,孩子们在溪水里嬉戏、游泳。水漫过石桥,人们赤足从石桥上涉过,透过甘洌的溪水,可以看见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和缝隙里爬满浑圆肥大的田螺,俯下身去,就可掏出一把,托在手掌心,微微蠕动着,那深褐色的螺壳上,都长满绿莹莹毛茸茸的青苔……

  那时池塘边常站着些喜好垂钓的大人或孩子,大哥也常去那里,站在坝头,用一根钓竿,钓“气鼓呆子”(一种小型鱼,常栖溪涧中,肉肥厚,味极鲜美)。鱼咬钩了,那细细的竹竿,弯成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多时,便钓到小半水桶……每遇大雨,常是雨尚未停歇,男人们便操起网兜,大呼小叫冲进雨帘里去。待到雨停,站在谷场上,便见溪边、水田、塘堰……满是欢声笑语、浑身泥水的“鱼疯子”,有的简直是在泥水里“翻滚”。 真应了那句老话:人生能得几次乐?吃鱼怎及捉鱼欢!

  那时的老河沟,真正是渔者的天堂。

  “听蟹”,是老辈们遗传下来的传统方法。晚饭后,父亲说:“今晚‘听蟹’去。”母亲便起身去灶间,提出盏积满灰尘蛛网的小壁灯,在八仙桌边坐下来,就着桌上煤油灯的光亮,用抹布仔细擦拭起来。这小壁灯不是马灯,是用薄铁皮敲打成的,呈方形,四面装着玻璃,可防风吹,价格便宜,当时集市上常有售,如今差不多已成文物了。

  父亲也装束起来:穿起满是补丁的老棉袄、棉裤,套上破棉鞋,再披上蓑衣,左手提只鱼篓,腋下夹两束稻草,右手提起母亲已点亮的小壁灯,亮堂堂出门去了。

  父亲出门后,家里便热闹起来了,大家环坐在八仙桌边,围着母亲,边做家庭作业,边讨论明日是吃蟹糊占刂肉还是蟹肉馄饨。母亲在灯下忙着手上的针线活——纳鞋底,一大家十多口人,四季的单、棉鞋,全凭母亲一双手缝制。她边咕咕拉着线,边笑眯眯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时不时将针在头发上擦括几下……

  夜深了,作业做完了,眼皮沉重起来,等不得,一个个陆续钻进被窝里去,只剩母亲仍在灯下忙着……

  清晨醒来,我们还躺在被窝里,便听见堂屋的陶缸中“哗啦哗啦”响成一片,忙翻身下床,外衣顾不上穿,急忙跑去,扶着缸沿看。父亲走过来,摸摸我们的头,笑吟吟道:“人多,还不够呢,今晚还得去‘听’。都快去穿衣服,别着凉了,会生病的。”望望父亲挂在墙上的蓑衣,上面仍霜迹晶晶。

  晚饭喝完稀粥,我们有的提灯,有的抱草,有的提鱼篓,簇拥着父亲,一齐去老河沟的坝头。

  天尚未黑透,一轮明月已高高地悬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水稻已收割完,田里光光的,仅剩下矮矮的稻茬和几根秸秆。远处的墙壁上白石灰水写成的标语“爱护粮食,颗粒归仓”异常清晰。深秋的西北风冷飕飕的,站在坝头,禁不住寒战连连。

  父亲已在土坝上细心雕琢出一条狭长的浅水沟,水沟北头连着水塘,南面通到溪涧,沟用泥块填实,不让池水流下来。父亲在水沟两侧先铺好稻草,让我们簇拥着坐下来。待安顿好我们后,父亲便忙碌起来:先将亮堂堂的小壁灯在水沟边放稳妥,再扒开填入水沟里的泥块,池水一下哗哗地流下去,这才欠身坐在我们身边。

  弟弟们疑惑地问:“这就好了,螃蟹能来吗?”

  父亲说:“不着急,不要说话,慢慢听……”

  静默中,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流水中“咕咚咕咚、哗啦啦”响,父亲说:“有了。”欠起身,去水沟里只一抓,我们忙跳起身去看,灯光下,一只黑背白肚两螯长满茸毛的大蟹,正在父亲手上张牙舞爪……这边才放下,水沟里又有响动,大哥又从水沟里抓起一只,也是大蟹,毛却不多……

  弟弟们低声议论说:“螃蟹真是呆子,这么好抓……”

  年纪渐长,我慢慢揣摩这其中的奥妙,大约是这灯光和流水的缘故吧?那晚,我们又冷又饿,终未能陪父亲熬到夜深……两天后,我们终于吃到久违的蟹糊占刂肉。那时肉不贵,几毛钱一斤,可家里穷,轻易吃不上一回。母亲照例这家几个、那家几个,分赠左邻右舍;而别人家去“听蟹”后,也会分赠给我们家,这在老家已成定例,名曰:搬碗头。这种现象在现在拆迁后搬居的住宅小区也鲜见了,左邻右舍多不相识,少有往来。

  如今,老村、河沟都没有了,那里已成了镇江新区北湖公园。

  今年正月,二姐六十大寿,她在豪华饭店大宴众亲友,大家谈笑风生,杯箸交错,好不热闹。宴罢,大家将剩蟹笑嘻嘻交给母亲,希望第二天能再吃一次蟹糊占刂肉。

  第二天,大家剥蟹、剔肉,忙乎了半天,但蟹糊占刂肉吃到嘴里时,大家竟都摇头说:“不是那个味了……”

  有人感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又有人叹息:“食多无滋味!”

  母亲停下筷,望望大家,笑笑说:“这蟹不是当年的蟹,这肉也不是当年的肉了。”

  当年已成历史。

来源: 作者:  责任编辑:
分享到:

金山论坛】 【打印】 【关闭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