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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那无边的沉静

发布时间:2008-10-13 10:01  来源:天津日报 【字体:放大 缩小 默认

宋安娜:享受那无边的沉静

    自认是个读书人。读书之余,也写了一些书,长篇小说,散文集,还与黄泽新先生合写了一部《侦探小说学》,为此,读了西方古典派、惊险派、心理悬念派、硬汉派、幽默派所有大家的代表作,并且几乎读遍了上世纪末全部中国的侦探小说。

    书不可谓读得不多了。也曾经为许多书着迷。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是她把古典派侦探小说推上了辉煌的顶峰。她以自己一生卓越的创作创下了两项世界纪录:她的侦探小说发行量达到5亿册之多;有史以来最长的舞台剧根据她的小说《捕鼠器》改编,从1952年11月25日在伦敦上演,到1986年3月25日这天,剧团大张旗鼓地庆祝它演出13870场时,还没演完。她还是世界上拥有最多读者的英国作家,就是莎士比亚也无法与她相比。没有任何一种小说比古典派更注重情节的奇妙了。她竟被冠以“死亡女公爵”称号,比任何人都更精通谋杀。什么样的谋杀没被她描写过呀?毒杀,枪杀,溺杀,恐吓杀人,窒息杀人,利物击杀,仅《孤岛奇案》就描写了十种杀人方式,读着读着,一忽儿身陷囹圄,一忽儿灵魂出窍。特殊的阅读体验促使我在《侦探小说学》中特辟一节,名为“克里斯蒂的最后辉煌”,这当然专指西方古典派侦探小说而言。

    那些随波逐流而读的书啊!那些石沉海底的记忆啊!多么如饥似渴地捧读《百年孤独》、《梦的解析》;多么心驰神往地追随米兰·昆德拉和玛格丽特·杜拉斯!往事已矣,清算下来,那些狂读并没能对我产生巨大影响。

    1995年,有一个月的时间游历法国,曾专程到巴黎“两个丑人”咖啡馆,坐在西蒙·波伏娃当年高谈阔论的座椅上,一下子就迷上了她,回来就收集了许多关于她的书来读。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红颜知己,知己一生却不结婚,她的名著《第二性》与萨特的著作具有同样的光辉。他们总是双进双出,“两个丑人”咖啡馆至今还保留着他们的席位,那上边的铜牌分别镶嵌着他们不朽的姓名。有趣的是,这对情侣并不相对或依偎而坐。他们分别占据两张咖啡桌的首位,而他们的朋友也分别簇拥在两张咖啡桌周围,这叫他们恰似两位坛主,高高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学术之峰上。他们的爱情也是独立的。39岁。39岁的波伏娃和萨特一起赴美讲学,与美国作家奥尔格伦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开始了长达17年的情书往来。终止这段漫长情感的是男人,奥尔格伦。此后十几年,这男人在家里猝然去世。他死得太孤独了,甚至没人来埋葬他,以至于报纸打出的新闻标题令人齿寒:“无人要奥尔格伦的尸体!”但世人却没想到,他保留了波伏娃写给他的全部情书。就是这个无人埋葬的人,将17年的爱情深深地埋藏。波伏娃的震惊和感动不得而知,只知道她要求亲自监督这些情书的翻译和出版。后来这些情书汇编为《越洋情书》,一共304封。厚厚的上下两册。一个智慧的女人,一个深刻的女人,一个缠绵悱恻的女人。许多波伏娃的研究者从这些情书中探究她思想的形成轨迹,因为她与奥尔格伦热恋时正是她写作《第二性》的时候,而我却读出了一个女人。尽情坦露,尽情打开,一个女人,能够这样尽情一次,是波伏娃的幸运。仅此而已。读《红楼梦》在13岁上。那是个狂飙骤起的年代。夫妻反目,父子相仇。红袖章,红标语,各种红色旗帜飘扬。窗外,锣鼓震天,口号震天,我却躲在房间角落,静静地读书,读着那套三卷本的《红楼梦》。是庚辰本吧,带插图的那种,或者是部合本,当然是新版,因为文字都横排了。我没别的书可读。父亲的书柜,从第一层到顶,全是马列和各种版本的《干部必读》。我的理性思维发育很迟,直到读完大四将毕业论文定向为唐代传奇小说《游仙窟》,立论、推断才刚刚开窍。13岁女孩儿,感性像湖水,充盈,漂荡,《红楼梦》恰似巨大的海绵,它吸吮,它包容,而我,被它牢牢吸附。宁荣两府上百人物活了,在我眼前重新演绎他们的生活和命运。我走进他们,我就是他们,一颦一笑,一哭一痛。许多年后,我知道了读《红楼梦》要读出封建王朝制度的衰落,可那时的一颗心,完完全全,浸泡在《红楼梦》的情感里。人类最丰富、最细腻、最痛彻的,所有情感。按照一些学者的分析,贾母是封建制度的化身,该仇视她才对,可我,当读到“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却不知不觉落下泪来。泪水缓缓流过13岁少女的面颊。我席地而坐,抱着膝。《红楼梦》在书柜最底下一层,因为是禁书,必须小心翼翼,门外一旦传来脚步声,我便能飞快地将它放回原位。于是我紧挨书柜席地而坐。读着,并流着泪,心里感到非常沉静。沉静无边无涯,宛如天幕徐徐降落,一切锣鼓口号都消退得无影无踪。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这便是文学给我的最初馈赠。

    但我却没能保护住这套《红楼梦》。扫“四旧”席卷而来。在一所中学做书记的母亲,为了安全起见,要将它秘密地付之一炬。夜晚,门窗紧闭,母亲把它放置在脸盆里,将书页像木柴一样抖散开,然后划着火柴。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心爱被毁灭。橘黄色的火舌一点点儿吞噬,间或有烟,蓝色的烟,幽怨地缠绕。突然,“嘭”的一声,一柱火焰腾起足有两米高,直冲天花板,同时,一股异味刺鼻。天花板上有电灯、电线,如果燎着了,将酿成一场大火。勇敢的母亲纵身扑上去,端起熊熊燃烧的脸盆奔向卫生间,一股脑全部倒进浴缸,迅速打开水龙头。一场灾难避免了。从始至终,我都呆立在一旁。事后细想,那异味似乎是化学物质燃烧后的气味,也许封皮里含有某种化学物质吧,但我宁愿相信这就是文学的愤怒,这就是《红楼梦》所生发的人类全部美好情感的集体抗争。

    所幸,时代给了我机会补偿。197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红楼梦》,我立刻买了一套。由于历史局限,编辑部在书前刊载长篇前言,说这部书“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是描写阶级斗争的书”。我却不管那些,买来便放在枕边,公然明目张胆地读起来。也不知读了多少遍,总之,张张书页都卷了边。《红楼梦》是那种不管从哪一页读起,都能令你不忍释卷的书,读着读着,那无边的沉静就降临了。

    与读“红楼”有相同感觉的,是读《铁木前传》。我19岁在《天津日报》发表处女作《麦花香》。23岁,头顶一脑袋高粱花子走进做文艺记者。有前辈编辑问,你写东西是不是受《铁木前传》影响?我如实回答:我不知道有一部书叫《铁木前传》。在文学荒漠的年代,在我那冀中平原的土炕上,能读到的唯一小说是《金光大道》。每天晚上,一盏煤油灯,一碗棒子面白粥,一块棒子面饼子,一本《金光大道》。乡村的寂寞有多长,《金光大道》就有多长,以至于饭汤油渍污染,让它变得厚重,拎起书脊,它就能像伞一样打开。

    带着这点儿可怜的文化储备走进具有几十年出报资历的堂堂党报,面对前辈强大的文学背景,我简直就是个书盲。我立刻从报社资料室借了本《铁木前传》来读。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优美宁静的文字。木匠丁丁当当的斧凿声,铁匠炉那四溅的铁花飞舞,都散发着冀中清新的泥土气息。木匠和铁匠,两颗紧贴的心,因了人生遭际,渐行渐远。激烈的社会变革,在优美宁静的叙述里像花儿一样静静地开放。是的,宁静着是优美的。一如生活。人类不就是这样繁衍生息的吗?一代又一代,乃至千秋万代。那些故弄玄虚的文字,那些浮躁喧嚣的作品,在《铁木前传》面前,不过是一堆垃圾。薄薄一本《铁木前传》,才四万多字。有的人写了一辈子书,还只是写书;有的人,只薄薄四万多字,已见大家气象。大家之大,在于沉静。

    书与人,也和人与人一样,仿佛前生注定,原本互不相识,相隔千山万水,一辈子也不能碰面的,谁想一个机缘巧合,不光碰面了,竟就从此不离不弃,原来有缘的自是有缘。

    近六七年来,我一直研究犹太人在天津的历史,许多人物、故事烂熟于心,但苦于找不到一种称心如意的文学表达形式,以至辗转反侧,懊恼异常。去年底,我随天津市代表团赴非洲访问。在肯尼亚,主人安排我们参观凯伦夫人故居。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森于1914年—1931年,作为白人殖民者在肯尼亚生活,她的《走出非洲》描写了这段生活。两种文化的碰撞,人与自然的交融,东非高原宛如一个色彩斑斓的舞台,上演着一幕幕撼动人心的传奇。《走出非洲》曾改编成同名电影,并且荣获了7项奥斯卡金像奖。我只看过电影,对书和作家知之甚少。

    故居掩映在棕榈树的浓阴里。小雨过后,坡形屋顶上的红瓦红得耀眼。白色门窗,白色游廊。悠悠生死别经年,一切还都一尘不染。没有其他游客,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穿过前厅,穿过餐室,走向帷幔低垂的卧房。凯伦也这样走着吧?裙裾窸窣,不由得心房一热,忽然就觉得与这房子,与这个人,很熟悉,很亲切。

    如今信息社会,拇指经济,鼠标轻轻一点,一套《走出非洲》便来到案头:两张影碟,一部书。急不可待地打开,译者的话、序都略去,凯伦·布里森开篇第一句就撞进我心里:

    “我在非洲的农场坐落在恩贡山脉的山脚、海拔六千英尺的高原上,赤道在农场以北一百英里处横穿高原,因此,白天你会觉得自己登临高处,离太阳很近。”

    离太阳很近。离太阳很近。就是这个离太阳很近的感觉,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从此,沉湎于《走出非洲》的语境。那无边的沉静再一次降临。我静静地注视着凯伦,她的文学资源,她的表述方式,并且以沉静注视着人世。

    不能不相信一见钟情。男女之间,谁与谁会一见钟情,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科学研究发现,绝大多数人的基因都有缺陷,人通过嗅觉、味觉、视觉、触觉、听觉发现与自己基因互补的异性,从而选择出最适合的交配对象。当这个对象出现时,对方的形象、举止、声音、味道等都能让自己产生愉悦感,这是本能在起作用。一个人基因条件同自己的互补率达到非常高的程度,他所对你产生的吸引力就会非常强烈,同时你也会对他产生非常强烈的吸引力,一见钟情就想挡也挡不住了。

    从《红楼梦》到《铁木前传》再到《走出非洲》,每部好书都是一座宝库。不是我选择了书,而是书选择了我。它们给我的那份沉静,让我的心灵拥有了巨大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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