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池塘边，就像现在这样，仰面朝天，把两只光脚伸展开，放在潮湿的青草间，然后吸气呼气。
　　在这个夜晚，或者我曾经记得的某个夜晚，塘水依旧汩汩地流淌着，岸边的泥土发出幽暗的光泽，细长而柔韧的青草在水流的冲刷下呼啦直响，中间夹杂着土条鱼冒泡的拨拉声。我是在一阵摇摆的风中离开堂屋的，那时，屋子里灯火摇曳，墙上印刻着许多浓厚的黑色影子，他们蜷曲着背，身形佝偻，像一只只干瘦的蚂蚁坐在长椅上。我谨慎地扫视着屋子里摇摆不定的影子，就在他们喋喋不休时，飞快地走出了那个屋子。

　　风在院子里游走，如同一条滑腻的蛇从一边滑到另一边，那些树叶，白天还挂在香椿树枝头迎风摇摆，而此刻，它们已经变成干枯的柴禾一样的东西，就在我的脚下发出嚓嚓的声音。嚓嚓嚓。这种古怪的声音一直在我的四周回旋，许多年后，我走在幽深的高楼里，面对着办公桌和哗啦闪动的电脑屏幕，依旧听到了那种遥远的声音。

　　我蹑着手脚，逃离了香椿树投下的巨大的黑影，在一片柔和的灯光中走过了牛槽，那时，二叔正在喂那头忠实的大母牛，他用粗糙的手抓着一大把麦草撒在槽里，然后，亲昵地摸着它的脖颈，自上而下，慢慢揉搓。我看到的是一种隐秘的情景，牛圈里散发出的浓烈的粪便味道，和那面坑凹不平的墙壁上闪烁的灯光，我站在窄小的门口，朝里面瞥了一眼，我的目光悄无声息，就像一片稀薄的雾气，落在他和牛的身上。没有人注意我，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一种幻觉，煤油灯的光摇晃着，风呼啦从窗子口踅进屋里，卷带着院子里柴禾干燥的气息。

　　二叔黑色的影子缓慢动了起来，它像木台子上葛天老汉舞动的皮影，细瘦的手和脚在地上拨拉，发出轻微的呻吟。我知道，母牛要吃饱了，他会在影子缓慢的移动之后趿拉着厚布鞋回到屋里，然后蹲在门口安静地低着头，斜着眼看屋里所有的人，看他们喝茶吃瓜子，说话讲笑话。二叔背靠着陈旧的木门而坐，背后是院子里的风。

　　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甚至他走过院子时抬头望天的无聊样子。天上稀稀拉拉几颗星星，有气无力地挂在槐树梢，就像七月的那个夜晚我撒出去的一把枣核。在一切发生的同时，我飞快地向前走去，母亲新做的黑色布鞋显得轻盈无比，晚上刚刚落下的树叶在脚底开始破碎，我拉开了沉重的大门，片刻之后，吱呀声和我瘦小的影子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无数悠长的巷子，它们在中午的阳光下散发着熟悉的气息，那些石板和石板缝隙中的草，循规蹈矩地彼此衔接，在火柴盒一样的房子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奔泻在无边的田野之上消失不见。此时，风从远处一堆干枯的树枝那里吹来，掠到我的眼前，我看见的是一条条暗黄的脉络，在泥墙高大的影子间通向神秘的地方，我小心地移动着，顺着藤萝般蜿蜒的巷子朝前跑去。

　　天上的星星像树叶一样飘落了，飘落在了何处？我不知道，那个夜晚，没有人知道我跑到了哪里，在所有的道路消失的刹那，我看见了茂密的青草间隐藏的池塘。它坐落在大片的庄稼地中间，四周是潮湿的葱绿的颜色，我前所未有地发现了菖蒲和开始干黄的芦苇，并听到许多昆虫在脚下发出低微的歌吟。我蹲下来，用手捏着水草的叶子，眼睛像给烟熏了一样眯着，湿乎乎地打颤。

　　那个夜晚，我坐在池塘边，把两只脚伸展开，仰面朝天。我想到了许多事情，那些悠长的巷子、煤油灯、屋子里黑色的影子和二叔趿拉着的厚布鞋。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时院子里燃烧起了大堆的火焰，因为，二叔的母牛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