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昆剧团在草长莺飞的时节带来《长生殿》,长袖舞了一夜,誓言许过再许,分别即成永诀,但终归我还是觉得庆幸的。中国戏曲的曼妙和博大在人生任何阶段听到了、靠近了,都是好的。
当演出进行了快100分钟,74岁的蔡正仁携68岁的张静娴乘辇而上,浓妆亦挡不住二人饱经岁月雕琢的好风姿。那一句“天淡云闲”甫一张口,百转千回,牵一发动全身,令人颤动。由于两位艺术家年事已高,遂前面六出均由青壮年演员扮演,最后两出他们才上场。这构成了一种流畅的时间感。仿佛年轻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刚刚在七月七皎洁的月光下秘密盟誓一生一世,眨眼再上场时,两人就真的白了头。这凄美的故事也像是因此有了一个寻常、美好的善终。
看他们在“惊变”一场的御花园中吟唱、斟酒、对饮。妃子干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醉了。唐明皇在一旁说:“我这里无语持觞仔细看,早只见花一朵上腮间。”男人看得得体,女人伏案亦雅致。待妃子醒来,态恹恹,娇怯怯,好生绵软,轻轻渺渺地诉说着如坠梦中的轻盈幸福。然后唐明皇目送侍者送她下台,情深意浓。
在下一场,兵临城下,众军兵对丞相杨国忠的不满牵连至贵妃,声言必须她丧命才肯护驾。贵妃虽有百般不舍,最终仍决定为陛下舍身。白巾悬在梨树上,飘然离去不复还。这场生离死别被处理得悲切,断舍得凄美,有情有义。贵妃咫尺天涯后,唐明皇再次上台,一段《哭像》拼尽全力,颤抖如斯,最终空留一个孤独的人,在一片寂寥的原上。
于戏曲,我是实实在在的门外汉,不懂门道,就只顾着惊叹之后唏嘘——惊叹这门艺术之中奥妙的技艺,唏嘘当代舞台艺术工作者学习挖掘之人数寥寥。在演出后我听到一些不满和争论,认为这场戏的视觉设计之繁复、各种声光电效果之高级,原本是不必的,勾栏瓦舍足矣,一笛一鼓便够。争论是好事,争辩中总有和解的可能,怒骂里也一定包含了深深的爱意,只要大家还愿意在一个俗世的夜晚专门奔赴彼地去欣赏一场昆曲,为之陶醉或欢呼,代以抒发自己的感怀与意志。我只愿它一场一场地演下去唱下去。
昆曲是行将逝去的风光吗?我心虽怀悲观,愿景总是光明的。还记得七八年前,青春版《牡丹亭》全国大学巡演,至我的母校,一票难求,全校师生为之疯狂。我坐在第一排靠近下场门的位置,眼前就是整个乐队,抬眼则是满台的柳腰莺语,美不胜收。我几乎是流着口水看满了三天的全本演出,那一场爱与美的教育,我至今尚不能用言词准确地形容。谁见过那样的风景,此后生活遇到难看难堪之事,就会知道远遁和从善,知道生活中有一些更加值得的事情,需要你投入身心。贵族之气已远去了罢,但总有些事提醒我们生活的意义超过一箪食一瓢饮的功利。无事自得好风光,拥有此等高级的趣味,或可长生。